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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志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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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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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匠人

篾匠

执一把刀,在竹林间徘徊、观察、挑选,最合适的竹子被砍下,接着剔枝除叶,横砍竖劈,做成一条一条可供编织的材料。

现在,一次艺术创作便开始了。时而站,时而蹲,时而抬头,时而低头,时而快,时而慢,时而拆,时而合……竹条舞动之际,一件作品便在手指间逐渐成形。

文人墨客画竹,首先得“胸有成竹”,同样,篾匠们在动工之前,脑海中亦有整体构思。不同的是,文人墨客笔下呈现的是平面艺术,篾匠们手中呈现的则是空间艺术。不需要写写画画的纸上推敲,不需要三五成群的反复讨论,只是在意念中默默构思,格局、尺寸、技法早已了然于心,能否实现最终做出来,不惟口耳相传的技术,更重要的是千百次摸索出的经验。

文人墨客之于竹,是陶冶性情,追求精神寄托,而篾匠之于竹,既有对美的追求,更多了几分实用主义,即每一件器物从构思到成型,都围绕着它的功能性展开。盛满金黄稻穗的背篓,躺着鲜嫩青菜的竹篮,滚动着饱满豆子的簸箕……每一件竹器无不是融入到了日常。在篾匠看来,器物真正的美,从不是孤芳自赏的精致,而是 “用” 与 “美” 的相互统一。

与其说匠人在编织竹器,不如说他们在编织生活。你看那纵横交错的篾条,疏密有致,曲直相宜,不正是生活本身的写照吗?经纬之间,是匠人对秩序的把握,也是对生活的理解——日子如同这些竹篾,需要在凌乱中理出头绪,在自由中恪守规矩。

在农村,篾匠是竹器的创造者,也是使用者,他们对自己的作品有一种“视如己出”的爱惜。一粒土会玷污,一滴水会侵蚀,一点火会燃烧……他们知道生活日常中的损坏不可避免,但还是要最大限度延长使用期。因此,断了一个篾条,破了一个洞,或者是哪里不对称了,他们都会仔细修补、纠正,争取恢复原貌,如同考古学家修补古物一般小心翼翼。

如今,塑料、金属制品占据了生活的各个角落,篾匠的身影逐渐少了,却并未消失。生活里,竹制品依然随处可见,从厨房里的筷子到早餐摊上的蒸笼,从卧室的凉席到茶室里的茶盘,从书房里的笔筒到露台上的躺椅……竹制品依然伴随着我们的生活,除此之外,还有各种竹制工艺品和文创产品。可见,传统从未过时,创新总在发生,篾匠手上这门经得起岁月推敲的手艺,终在时光里沉淀,在生活中延续。

木匠

村子东头,张爷的院子总飘着一股子木头香。他就在这气味里,做了一辈子的木匠。

他常说:“树木能不能长,看天;长成了能不能‘成才’,得看木匠。” 他院里的木料,从不一视同仁。他眯着眼,粗粝的手掌一遍遍抚摸木纹。“这槐木性子韧,做犁杖最好;那柏木有香气,防虫,适合打箱子。” 在他手下,沉默的木头便有了宿命。

他的工具,就是他的语言。墨斗规定取直,刨子打磨粗糙,锯子负责取舍,凿子用来开孔。哪些先用,哪些后用,敲敲打打间,轻重快慢的节奏,他自有分寸。

最见他功夫的,是做一对太师椅的榫卯。他屏着呼吸,额上的汗珠聚成一大滴,将落未落。那榫头要削得“干硬”,松了会晃,紧了会裂。他不用一根铁钉,全靠这阴阳咬合。当最后一声木槌响定,椅子严丝合缝地立在那里,他脸上没什么得意,只是长长吁出一口气。

像张爷这样的木匠,在八九十年的农村有很多。村里谁家起屋造舍,谁家添置桌椅板凳,谁家置办箱子衣柜,都得请他们。

张爷常说,一件东西做的好不好,全看三样东西:用心、用力、用情。用心,就是心思得沉进去,眼到、手到、心到,活儿就不能差;用力,就是该使力气的时候不能惜力,一刨子一凿子,都得给到地方,功夫下够了,东西自然就板正了;用情,就是不能把木头当作死物对待,得带有感情,要把它当作自己的娃一样,耐心去“调教”。

如今,张爷已经八十多了,但是身子骨还算硬朗,平时也做些农活,记得去年,我还看到他在院里修板凳,虽然动作不太灵敏,但是那份专注,依然和我十几年前看到的一样。

我想,对张爷这样的木匠而言,每一次刨削凿刻,都不只是谋生的手艺,更是一场与木头的对话,一次艺术的升华。

山林中,树之美,可以是高大遒劲,可以是枝繁叶茂,也可以是四季常青;而经木匠之手,美被重新定义。他们去繁就简、去粗存精,用精准的组合与搭配,把生硬的木材变成既有筋骨又有温度的物件。这种美,不只是供人观赏的雅致,更藏着经得住岁月打磨的实用:椅子要坐得稳,窗花雕得巧,桌子要摆得平…… 经不起生活考验的作品,终究算不得好手艺。

这创造的过程,更是对细节的反复拷问。方圆要合规,厚薄要匀整,榫卯要严合,稍有偏差便会“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白白浪费了木料与心血。因此,出色的木工,常常是心细、眼明、手巧,方能游刃有余,事半功倍。

木工作品可俗可雅,千百年来,它既可为皇室贵族添彩,为寺庙楼阁增色,也能走进寻常百姓家。它不像有些文艺作品,只靠专业人士品鉴,木工作品的好坏一眼便知:椅子腿歪了、窗花雕糙了、飞檐不对称了,哪怕是普通人,也能说出个子丑寅卯。这便要求木匠既懂审美,又重实用,两者兼顾,才是真功夫。

如今,张爷早已不做工了,但是每次从他家门口路过,我仿佛还能闻着院里散不去的木头香。

石匠

八九十年代,我生活的农村有一群石匠,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刻。别看他们灰头土脸的,却是农村建设不可或缺的角色。

地基不牢,地动山摇。那时候,每家每户的地基都是石头,不像现在是混凝土浇筑的。每当要修房子,石匠们都肩负着重要责任,从石材的选择、打磨、搬运,到最后打地基,哪一样都不是轻松的。

那时候,蜿蜒在田边的水渠,也是一块块石头砌成的。石匠们带着钢钎铁锤钻进山里,从岩壁上一锤一凿地开采石料,再凭着肩膀和手推车,将沉重的石块运到田埂旁。他们顺着地势丈量放线,把石块一块块坐浆砌筑、错缝搭接,用细腻的砂浆勾缝填缝,严丝合缝得连渗水都难透过。正是石匠们筑成的水渠,引来了水库的水,让农田得以浇灌,才有了“喜看稻菽千重浪” 和 “稻花香里说丰年” 的景象。

路不是走出来的,是凿出来的。那时候,翻过大山通往外界的山路,是靠着石匠们的锤子和錾子开凿出来的。当时村里人大多反对,认为工程巨大,难以完成,最后几个石匠说动大家,并带领大家共同出力开路。历经数年,终于完工。从此,婚丧嫁娶、迎来送往都方便了许多。这条凿出来的山路,不仅连通了外界,更成了村里人的生活舞台—— 迎来送往的热闹、婚丧嫁娶的足迹,还有欢声笑语的团聚、柴米油盐的奔波,一幕幕人间烟火与酸甜苦辣,都顺着石阶缓缓上演。

和木匠、砖匠相比,石匠的工作更费力。他们是和坚硬的石头打交道,没有足够的手劲和臂力是不行的。敲敲打打,在铿锵沉重的声音中,需要锤錾和手的密切配合。那不是挥毫泼墨的行云流水,也不是曼妙舞姿的轻盈灵动,而是电光火石般的力气较量。

石头硬,人心要更硬,没有顽强的意志,是驯服不了这成千上万年时光凝聚成的石头的。石匠们和其他匠人一样,耐心和恒心是不可或缺的,要沉得下气,坐得住“冷板凳”。他们经常在石堆旁边一坐就是一天,一坐就是一年。工作时的注意力,哪里顾得上天上的云卷云舒、飞鸟翔集,而是要紧盯锤子落下的方向和錾尖游走的位置。这比不得笔墨纸砚不会伤人,手中的工具都是金属锻造,稍不留神就是手破血流,因此全神贯注是石匠们的必修课。

当然,最大程度减少伤害也是必要的。于是,他们手上往往戴着布织手套,避免磨破皮;屁股底下则垫着一个草垫,这样坐着舒服一点;烈日下顶着一顶草帽,雨雪天则披着一袭蓑衣。累活苦活从来不需要复杂华丽的装备,简单实用反而省时省力。

靠着钢钎、大锤、楔子、铁錾等工具,石匠们将一块块条石从山中取出,如同从大山的怀里取出宝贝。这样的劳作极费时费力,无论冬夏都让人汗流浃背。然而,枯燥辛苦的工作并没有麻木这群坚毅的凿石者,空隙时抽两口烟,摆几句龙门阵,也算是一种调剂。

大凡需要用力的时候,人们总是要借助吼两嗓子来激发动力,石匠们称之为喊号子。每当抡起大锤的时候,喊一声,声震山谷,锤子应声而落,直接砸到楔子上,楔子便向石头里前进一步。一声声,一锤锤,没有半点偷懒的机会,全靠蛮力方能取得进展。抬石头的时候,大家各自占好位置,杠子、绳子、撑棍齐上阵。当领头者发出一声“起” 之后,石头被缓缓抬起,号子声也随之异口同声喊出,时而急促,时而悠长,时而高扬,时而低沉。“嘿作,嘿作……”

记忆中的号子大多是这样的,朴实而简单。无需华丽的词藻堆砌,无需讲求平上去入的规则,没有歌声的优美,没有诗词的优雅,但那出自丹田的阳刚之气,蕴藏着坚定有力的能量。

时代在发展,如今像老家这样的农村石匠已经难觅踪迹,先进的机械设备取代了他们的锤子与錾子,这群与石头共生的匠人,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

然而,我心中始终记着他们。从他们身上,我看到了扛得起重负、耐得住寂寞的勤劳与执着,也看到了乡土匠人骨子里的坚韧。或许他们的技艺已经落后,劳作方式显得粗笨,但那份务实肯干的劲头,从未因时代更迭而褪色,反而成了乡土记忆里一段深刻的印记。

砖匠

一个冬日的早上,太阳刚在山尖露出了头,父亲请来的匠人们便已陆续到场了。在一片嘈杂声中,竹泥墙被推倒了,接着砖匠们开始了他们的工作。手持砖刀,抹一把泥沙,往下一放,轻轻敲几下,然后刮去多余的泥沙,动作简单,一气呵成。那时候我便蹲在墙角看他们重复着相同的动作,并不觉枯燥,反而觉得他们真有本事。

他们的速度很快,一看就是熟手。父亲夸奖他们干得快,一上午给他们递了两回烟,但是即使抽烟,他们也只是叼着,时不时吧嗒吧嗒几口,手上的活并不停。

“砖” 谐音 “专”,我想这正是砖匠们工作的真实写照。一块一块,由下往上,从左到右,砖块在匠人们的手中被放置到准确的位置,最终组成了一堵堵平整的墙面。这个过程必须专注而细心,只要一块砖没有摆正,就可能导致整面墙歪斜,这显然是不被允许的。因此,砖匠们除了凭借经验和眼力,还会借助吊坠线、量尺和墨线等工具,以校准墙体的横平竖直。

讲求砌墙质量的同时,速度也不能忽视,往往又好又快的砖匠才是“抢手货”,主人家是舍得多花工钱的。如果把修房比作一场修行,那么砖匠们的体验大概是最深的。一块一块,一层一层,需要的是持之以恒的精神和 “一步一个脚印” 的踏实。

作为一名合格的砖匠,对于泥沙的干湿、稀稠有着丰富的经验。他们会指导和泥的师傅掌握好水与沙的比例,以达到砌墙的标准。砌好了墙,下一步便是抹墙。柔软的泥沙在抹子之下来回涂抹,如同画家在纸上恣意挥洒,当粗糙的墙面逐渐变得光滑平整,便为下一步装修师傅的粉刷打好了基础。

曾经的农村有专门烧制砖瓦的窑洞。窑洞分为两层,上面码砖,下面生火。在正式烧制之前,首先要制砖。这一步,要将和好的泥巴放进一个方形的木制方框里,等到成型后,再去掉方框,让砖块晾干。下一步,便是将砖块放入窑洞。一块块砖有序排列,等待的是烈火的炙烤、煅烧。这是一场华丽蜕变的过程。在高温下,砖块发出红蓝交织的光芒,预示着物理变化正在悄然进行。伴随着水分蒸发,砖块由软变硬,最终成为可用之材。记得那时候制的砖是蓝色的,实心的,拿在手里特别沉重,所以搬运起来也十分费劲。

唐代柳宗元在《圬者王承福传》中,借泥瓦匠王承福之口道出:“夫镘易能,可力焉,又诚有功;取其直虽劳无愧,吾心安焉。”在王承福看来,抹墙砌砖这样的手艺,只要肯下力气就能掌握,踏实去做便能成事;凭此辛劳挣得报酬,内心坦然无愧。

诚然,砖匠是凭手艺谋生的“用力者”,砌砖于他们而言,既是安身立命的技艺,更是支撑一家生计的依托。随着城市化进程推进,许多砖匠告别了乡土,进入了城市。他们在林立的脚手架上继续着平凡的劳作,用一砖一瓦筑就了广厦千万间。

如今,老家的房子久没人住,屋顶常常漏雨,但是那几面墙依然笔直地伫立在那里,掩映着竹影柏荫,支撑着我的家和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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