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西,为夏季来一段清凉的插曲。
八月的成都平原处处生机盎然。草木葱茏遮不住一缕阳光,已经抽穗的稻子写满丰收的喜悦,蝉鸣在伏热中声嘶力竭,唱响夏日的尾声。从成都到都江堰,山丘低矮连绵,像是被压抑着直不起腰;当过了都江堰进入汶川,地形一下子变得张狂起来,峭拔横亘,直指云天。车子行驶在这一带,仿若在山肚中穿行,视线总被悠长的隧道截断:一会儿眼前一抹黑,如入幽冥世界;一会儿又复归豁然光明,颇有《桃花源记》里渔人走出洞口的豁然。
中午抵达理县,用过午餐后继续前行。当车子驶过红原县的壤口乡,险峻的山峦和茂密的树林悄然隐去,一望无垠的若尔盖大草原骤然闯入眼帘。
恣意流淌的绿,像是徐徐展开的巨幅画卷,纵有千百双眼睛也看不尽。低矮的山丘小心翼翼地划出柔美的曲线,生怕笔墨过重显得突兀,这与棱角分明的崇山峻岭迥然不同。那柔美的曲线又似一首首和缓的乐曲,让人心境宁静,不起半点涟漪。广袤的草原远接天际,车行数小时难觅人迹,窗外不断掠过又远去的电线杆,成了现代与古老、繁华与荒凉唯一的联结。
望着这绿野如海的景象—— 我多么渴望是杜甫笔下 “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 的一骑骏马,在草原纵横驰骋,任清风吹动浓密的鬃毛,让日光炙烤出滚烫的汗水,速度要让天上的鹰鹫自愧不如,英姿足让牛羊艳羡不已;我多么渴望是卡夫卡笔下的格里高尔・萨姆沙,化作一只甲虫,以虫眼观世界 —— 矮丘是难以逾越的高峰,牦牛是不可战胜的庞然大物,小河是深不见底的鸿沟…… 我匍匐在垤穴之间,眼前的一切如此宏伟,让人慨叹自身的渺小。不过,我也有惬意的生活 —— 爬上绿叶渴饮朝露暮霭,在和煦阳光下悠然小憩;钻进牦牛浓密的毛丛,伴着它的脉搏心跳,枕着青草花香酣然入睡,一任云卷云舒;我还渴望是王勃笔下的狂放阮籍,不慕荣华,独善其身。闲暇时驾一车、携一樽,轻车漫行间纵情山水之乐,散发狂歌中一吐胸中块垒……
第一站来到查真梁子。这道不起眼的山梁看似平淡,却因承载着中国两大河流分水岭的文化烙印而身价不凡。山梁一侧是黄河水系的白河,另一侧是长江水系大渡河上游的梭磨河,两河从这里出发,开启了截然不同的生命旅程,书写着各自的传奇。
炎黄大战,民族统一;甲骨记事,文字肇始;壶口俯冲,撼山动岳;四大发明,文明相传…… 这是黄河的传奇;
天府仙境,盛世滋丁;旖旎三峡,轻舟穿峡;屈子行吟,浪漫楚歌;江南情调,曲韵悠长…… 这是长江的传奇。
一条发源于巴颜喀拉山,一条始于唐古拉山;一条奔涌向渤海,一条汇入东海。殊途不同归,是自然的造化,还是冥冥中的约定?站在山梁上,望着两条平静的水流,我看见的不是分别,而是携手;不是惆怅,而是振奋;不是流逝,而是永恒。两河一南一北、相互呼应,在辉煌中涵养精神,在苦难中唤起觉醒,在憧憬中激扬斗志,共同奏响了中华民族波澜壮阔的千年奋进曲。
在红原县城休整一晚后,第二天清晨我们向河它温泉谷出发。车辆在草原上逶迤奔驰,一路的气候宛如出色的魔术师,极尽变化之能事。
有时阳光明媚,草原风光一览无余。成群的牦牛星星点点,像撒在绿毯上的碎玉,正低头品味青草的鲜嫩;低矮的帐篷零星分布在山谷间,随意而散漫,帐篷顶上斜牵至地面的经幡在风中猎猎作响,飘扬着五彩斑斓的祈愿。许多带着汉族特色的低矮平房静卧草原,像是不速之客闯入古老领地,部分房前还排列着整齐的蜂箱。沿途大小寺庙色彩斑斓,阳光下金光流转,散发着庄严神秘的气息,令人心生敬畏。闭上眼,脑海中便浮现出头顶羊毡帽、身披藏袍、手持转经筒的高僧身影,耳边隐约传来梵唱天籁。
有时窗外飘来一团乌云,瞬间遮蔽阳光,草原骤然暗沉。奇特的是,乌云并非高悬天际,而是低空漂浮,穿过云层向上望去,依旧是蓝天白云。有时车窗外濛濛白雾弥漫,视线仅及咫尺,让人暗自不安,生怕浓雾中会闯出猛兽。还有的时候,天空飘起微微细雨,落在茫茫草原上窸窸窣窣,像是在与郁郁青草、健壮牛羊说着悄悄话。车子颠簸中,凝结的水珠在车窗上信手涂鸦,划出了道道“裂痕”。
但大多数时候,我们都与阳光同行。车辆在无边旷野上持续前行,窗外重复的绿色让眼睛渐渐犯困。许是昨夜没睡好,高原反应引发的头痛彻夜未消,上半夜几乎无眠,耳边仿佛有唐玄奘唠唠叨叨念着紧箍咒;后半夜疲惫终于战胜头痛,我才沉沉睡去。所幸醒来后,头痛已有所缓解。
不知睡了多久,一阵沙哑的麦克风声音将我吵醒。同事们都像鹅一般伸长脖子望向窗外。“大家看,这条河就是黄河,对岸便是甘肃了。” 导游说道。我揉了揉惺忪睡眼,也跟着抬头望去。
不远处,一条清澈的河流缓缓流淌,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这就是黄河?若说在查真梁子是远观,此刻便是近距离端详。眼前的黄河,没有“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的豪迈,没有 “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 的雄浑,也没有 “长风怒卷高浪,飞洒日光寒” 的壮美。它平静得让人不禁怀疑身份与气场,宛如江南淑女:安静无喧哗,从容显贵气,娴雅见风范。
终于抵达目的地河它温泉谷。这里是两山夹一谷的地貌,天上浮着蓬松如发酵的云朵,雄鹰似醉汉般在天际盘桓。谷中绿草如茵,星星点点的黄色小花点缀其间,像是绣着花纹的地毯铺展在山谷里。小溪蜿蜒修长,水声如鸣佩环,缓缓抚过水下细石,恰似母亲哼着摇篮曲轻摸孩童头顶。它的每一次拐弯,都像轻轻扭动腰身,自然优雅得如同出色的芭蕾舞者。我忍不住躬身掬起一捧溪水,清凉瞬间从指间涌入心间,爽快至极!
根据日程安排,我们可以体验射箭、骑马、爬山、泡温泉等活动。这里的骑马略显无趣,骑上后会有专人牵马,绕行一圈便回到原点。紧接着我拿起弓箭,本以为自己有“弯弓射大雕” 的潜力,谁知箭矢全落在了草地上。
午餐后我们开始爬山。木质栈道从山下延伸至山巅,曲曲折折、回环往复。不多时便抵达山顶,上面安放着一块巨大的镜面,名曰“天空之镜”,倒映着蓝天白云,行走其上宛如漫步天宫、徜徉云间。眺望远处,一座山峰傲然挺立,山顶似覆着皑皑白雪,圣洁而庄严;细看之下,那些白色实为裸露的岩石,整座山体仿若覆着一层霜雪。俯视山下,一条条小溪蜿蜒向远方,走向清晰可见,像是大画家在草原上恣意勾勒、纵意挥洒。
爬山出了一身汗,我们又来到山下的露天温泉,泡了约半小时。忽然天空骤然暗沉,刚才棉花般的白云仿佛全被墨水浸透。继而狂风大作,冷雨扑面。雨起初稀稀疏疏,渐渐变得密集,风助雨势,雨滴重重砸在湖面,湖面瞬间如沸腾一般。
忽然,一道紫色闪电划破长空,紧接着巨雷轰鸣,仿佛整个山谷都在颤抖。此时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山海经》里“龙身而人头,鼓其腹” 的雷神形象,真后悔事先没吃上 “橐蜚” 的肉 —— 据传这种鸟 “其状如枭,人面而一足…… 冬见夏蛰,服之不畏雷”。
或许是被出发前晴空万里的假象迷惑,我们大多没带雨伞,此刻只能在雨中狼狈奔跑,丝毫没有苏东坡“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的豁达,倒能以孔子 “迅雷风烈必变” 为自己找个借口。
终于回到车上时,浑身已半湿,后背阵阵发冷。好在不久后便抵达旅馆,换下湿衣服后,明媚阳光蓦地跑到床边,像个讨巧的孩子。探出头望去,已然风歇雨住,碧天映着白云。草原的天气,果然翻脸比翻书还快。我立刻将湿衣服挂在窗外,不辜负阳光的好意。
晚上,我们在一条巷子里品尝羊肉汤,比起早上能照见人影的稀饭,滋味好了许多。桌上的配菜有土豆、白菜、粉丝等:土豆白里透红,恰似带着高原红;白菜少了水灵,颜色憔悴、形容枯槁,颇似贫血之人;粉丝总也煮不熟,仿佛凝着“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的惆怅。
饭后我们参加了火热的篝火晚会。领舞的是一位皮肤黝黑发亮的藏族小伙,还有一位白白嫩嫩的女孩,虽穿着藏服,却透着汉族姑娘的模样。在他们的带领下,大家围着火堆载歌载舞,草原之夜瞬间热闹起来。
篝火晚会结束后,人影四散,草原如潮水退去般复归宁静。因时间尚早,我们在巷子里闲逛,巷道内有酒吧、餐馆和特产专卖店等,却没有想象中的人影攒动。狭窄悠长的巷道里,人影稀疏,灯火昏黄,眼神迷离的店员在门口踱步,孤独的旗幡在晚风中摇曳,让人错觉夜已深沉,实则才是人定时分。仰望夜空,漆黑中点缀着几颗星子,像是黑暗中的微弱萤光。今夜,该有一场美梦才不辜负这份静谧。
一夜沉睡后,我们踏上了返程之路。窗外的故事仍在继续:薰衣草基地氤氲着紫色浪漫;松潘草原闪耀着“金色鱼钩” 与 “七根火柴” 的红色光辉;茂县叠溪,将千年沧桑封藏水下;汶川新城,残留着地震创伤的记忆…… 这一个个故事,只是窗外一瞥,来不及细品,却串联成归途中的美好回忆。
再见,若尔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