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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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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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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去之间

从北往南的火车一路上都是路边的风景从背后往身前去的。迷迷糊糊应该得有三十多个小时吧,我睁开眼睛,抬头看见窗外早已破晓的半边天,已经明晃晃的了,世界竟开始从身前往背后退去了。我就开始猜想,是火车掉了个头吗,在我睡觉的时候,在某个车站,火车停下来了,然后从另一头开始牵引?比起这个,另一个想法更让我自己相信:火车绕了一个弧形的大圈,然后从此方向开始相反,这就意味着,我绕了一圈,我所乘坐的这辆火车绕了一圈,有的路程浪费了。

坐车的过程是无聊的,闭上眼睛开始养神消磨时间的时候,火车与铁轨接触的震动传到我的身上,紧接着到达神经。从这震动的声音和触感中,似乎也透露着这样的信息:这列火车已经是往前去的了,而再不是往后去的了,从它的每一次震动与呼啸中都毫无疑问地印证着这个真理。

不过,从这震动里倒真的透露着这一信息吗?我没来由地想着这个问题。从前往后地压过一块铁轨和它之下的石子,会于从后往前压过有什么根本的区别吗?严格来说是有的,石子并不在前后完全对称,所以,一定两者的震动并不一致。于是大概这就是一个真理了。是吗?也不尽然,对于铁轨的路况我其实不熟,这世界上也很少有人能准确记住并分辨一条铁路正向和反向通过某个石子的差别吧,所以,这样的区别似乎不存在。

在它接近匀速行驶的时候,我能不能想象它依然是在向后而不是现在的向前行驶呢?我尝试了一会儿,本来就有些发晕的脑子更加不舒服了。

去想象路边的景象都在向后飞掠而去……

这像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你必须从数无可数的震动中将每一个震动都对应出向后的状态,往往的结果是这个还没有对应上,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外的不计其数。

还在学校的时候,有一次我在校门附近,看着一片的树,它们的叶子都是极其光滑的,我第一次来报道的时候还想着它们是不是假的呢。但现在我对它们已经太熟悉了,我能不能不把它们当成已经有很多印象的它们呢?抛弃掉已经有的种种进进出出、放假上学的印象,而仅仅把它们这几颗树当成它们本身,就像我初次见到他们一样。

我就盯着他们看,似乎有那么一瞬间我成功了,但是不久就恢复原状。

这其实不是突发奇想,在我的记忆里,在我还尚小的时候,我就喜欢做这种尝试,那时候还挺成功的。现在就困难得多了。

而再到现在,在火车上,距离那一次就又有好几年了。

火车一路辗转,窗外从平原变成了陡峭的山峰,偶尔还能看见山涧的水,即便是在冬天,也还挺多的。

南方的冬天,其实倒像是北方的秋末,甚至常绿的林子要多——还要更像秋。

但是落叶的也不少,也在落着,在腊月的季节飘落着黄叶。

“秋风扫高木”,我的思绪又被拉回一篇课文,“高木”之木一字,便有一种叶片落尽,树的棕色、黄色;而用“高树”者亦有之,不过它要突出的就是尚且带着叶子的树了,翠绿茂盛之感就在其中,如曹植“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一句。这些便都是书上说,我尚勉强记得的。木有一枯树的颜色,而树指叶子还多,我现在是觉得深信不疑了,念起之后还颇有点油然而生,仿若就在眼前的感受。

但当时我却并不这么想,木在我的认知里并没有就特指什么的定义,而只是,树就可以是木,所谓木头,长着木头自然也叫木头。所以哪怕是说“秋风扫高木”我也依然可以想象一个茂盛的树的形象;而枯的树自然也叫树。都随着前诗的情景想象是怎样的场景。我更愿意相信这是一种定义:在诗的领域,把木的关于树的概念从木中剔除,统一用木来表示,相反的就由树来表示。因为在其他领域或者说普泛来讲,木并不就代表着枯,比如和水相应,木就代表生机就应该是绿色。至于说木大多数情况用于枯木,那是不是说少部分情况就不应该出现呢?

所以,才认为它是一种共识而不是这个字本身就代表着什么吧……

归家之路就在这样的漫无目的中走完了。

家里的房子今年七八月刚刚装修完,因为家里已经有人先到家了,所以我到的时候没有见什么灰尘和水泥什么的,顶上吊了灯,四周又都刷上了白墙。焕然一新。

屋后面原来那条羊肠小道,已经铺成了大路,并且都已经坎上了水泥路面。原来那两个晚上总是吓我的坟头,现在已经变得很小一个,天天吃着汽车尾气。

我觉得没什么不好的,因为我对这里的印象一直不好。

我早就在想,或许,我应该用一种新的眼光看待我的家乡——这个小村落。

所以我很期待着这次的归乡。

如果不把那种既有的基调带入的话,这里本来是什么样子呢?

我的姐姐喜欢把这里当成愚民之所。去年过年的时候坐姐夫的车出去,谈到一个事情,她说:“农村嘛,是这样子的。”我好像一瞬间就理解她日常的种种我无法理解的行径。

城市里有人想过小镇的生活,小镇里又大多数想去城市里过活。最终的结果无非是,夏天想下雪,下雪又想入夏。因为真正的东西就摆在眼前,不会发现。所以我常常会问自己,真的有那么差吗?真的有那么好吗?

我自始至终是厌恶一切的态度,当我在城市时,厌恶城市;当我在小镇时又厌恶小镇。从来不觉得哪个地方好。但是生怕自己看错,因为在城市里有那么多人喜欢城市,在小镇里,也有相当多的人喜欢小镇。生怕自己因为一时一地的人倒了心情,错过了原本的容身之所。

其实我在踏进家乡的那一刻就明白,我所谓的以另外的视角是举步维艰的。我在这里生活过我生命一半的时间,在这些时间里积攒而下的事件,见过的人都变成了一种底色,刻在那里。

真的消除得了吗?

我被过去所环绕着,在视觉的积淀里,在声音的包围下,在时和地的相互作用里。

历遍所有的记忆,所能找到的也仅仅有那么一两个画面,至于其他的记忆是变成了一种氛围吗?还是包含在这里面存在着?

好与坏都拧打在了一起,所有的人都变成了一团,化作了说也说不清的基调,摆在那里。当你想到好的记忆,坏的就无声无息出现了。

但是我还是尝试着用更平凡一点的视角去看这里。

我来到河边的桥上,这座桥现在已经变成了马路。这座桥原本是石桥,两边都是用扁圆柱形的石头作为柱子做成的,一边两条,毁坏于某一次涨水,之后就换成了水泥的。虽然要丑很多,但确实要宽敞了不少——随着这次修路又进一步加宽了。

很久以前我和我的表弟在这桥下面的河里摸鱼。因为边上有一个小的鱼塘,所以在这附近很能抓到小的鱼,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是在一个白天,还没有到正午,太阳有一种清新的味道。我们到了这座石桥下,用水浇灌石壁,它上面刻凿的文字就清晰可见了,写的是:某某大队。后面是一堆名字,最后是干支的某一纪年。

这并不是一段美好的记忆,在我看来,虽然这里面似乎还不错。随之而生的是一种久远的,湿润的,又有一点苍白的无力感。感觉和记忆的片段有怎样的先后顺序呢?是先有的片段的画面再有的这种感受,还是恰恰相反,是在感觉的酝酿之下突然出现了画面?

我随之又想到了很多的记忆,是关于这条河的,在它的下游有雨后天晴的夏天,在漫滩的河沙上挖暗河灌水;在它的下游有很多人一起走在夕阳之下的画面——这似乎是某一天我们在拍照。

画面变化不停,只要去想就如同天马行空,似乎无穷无尽,但是集中集中精力并不是一件令人轻松的事情。

回到方才的问题,画面之于那种感受,我感到是一种同时发生的关系。在感受发生的那一瞬间,画面发生了。也就是说,画面就是那种感受。我总疑心对于久远的记忆和很多已故的往事,并没有被人所遗忘,而是用一种感受和氛围的方式被杂糅在了一起:比如快乐的记忆和不快乐的记忆就杂出一种灰色的氛围。当数不胜数的记忆交杂成感受,那就变成了一种微妙的感受,无法形容。记忆往事是困难的,而感受却要容易得多。

而某一个记忆,在回忆里还能想起来的碎片就成为一种象征,成为这种感受的象征,从此这种感受与之相应。便是说,所有的往事都聚焦于这些片段之上,它代表的早就不是它本身。

回忆到底是已成定局的从现在往先前看,而不是重新经历,无法感同身受已经成了一种定局。在观览了一切之后所最后有的感受,也要比所谓的感同身受要合理要正确得多。合同异、离坚白,那种在每一个记忆的画面里贯穿的是不是,就是这一种,总观全局之后的定论呢?而当从一个点开始回顾,再想到具体某一个画面的时候是不是就是,从这种交织的感受中,细细分离每一个细微的组成或者结果所有的成分或原因呢?所以才会感觉回忆起那些画面很困难吧。当察觉了某一个画面具体去感受时,似乎确实能记起那时候具体的感受,当然是在一种不变的基调下的,所以哪怕想起,也还是无法感同身受。

当你想要改变,首先是思想,而思想又总被氛围所缠绕。所以当我切实站在了这里,原来改变的念头,变得像烟一样轻、云一样淡了。似乎,它不重要,似乎我有着更重要的事情。就像我一生的经历都在看向我,最终只汇聚成一句话:无用。

我疑心它是一种先验的合理、或者至少也是目前一切的判断,所以失去了行动。

又或者它只是一种创伤,一种蒙蔽我的阴霾,我只要战胜它,一切都会好转,所以犹豫。

但是分明中,我感到它并不只有悲伤,而是混合了美好之类的东西的奇怪感受。

当我认为它是阴霾时,我是认为它是假象,经验的假象,而在我的经验之外,尚且有着“本来的样子”。我未曾见过它的时候的样子,我第一次见它的时候的样子。我一直认为那个样子是存在的,但是我好像忽略了一个可能,那就是一切对于我来说,只有一个样子,就是现在看到的这个样子,这就已经是原本了,这就已经是本质了。

当我不再疑心它的时候,当我不再试图挣扎的时候,那就是本质了。我必须承认,很多时候,我是犹疑的,我疑心着,但是又无法行动。我解决不了这个问题,我就要接受它,但是犹疑着。

这似乎意味着永远也无法看见原本。但这犹疑的存在,就好像我本来知道着这个原本一样。

这体现在,就像前面提到,我认为我的姐姐说这里是愚民之所,我对此深信不疑,同时又保持着怀疑。一方面我认为她是这么想的,另一方面,我又觉得其实不是。就好像我有一个全面的理解,我已经知道到底是怎么样,但是我无法表达。是或者不是都不对,我知道正确的答案,所以我知道是或者不是都不对。但是我只是犹疑着,无法表达,无法说明,但又不仅仅是“说明”,我无法理解。

我能在“木叶”或者“树叶”中找到令自己满意的答案,但在这里却始终没有办法,就好像时候还没有到一样。

一边认为着“无用” ,一边又进行着尝试,最后在失败之中明白:自己的行为只是孩子的小打小闹,根本无法对大人的世界产生什么根本性的改变。所以在改变家庭氛围这一点上,我得到了新的理解:这无用的意义竟然是无法。不是这个大的命题无法,而仅仅是对于我,对于我将要进行的具体事情来说,无法进行。这才明白,它们说的“无用”是这个意思。

这不是通过语言实现的,也不是通过语言诉说的的逻辑或推演,而是犹疑、反叛、不肯认命的实践。是对它们的消磨,当我不再怀疑、反叛,我就接近那个感觉的本质。奇怪的是,当我通过这样的失败之后,那原本不能诉诸于语言,无法被明确认知的东西,有一部分变得明晰了,变得可以诉说了。

这是为什么呢?因为语言已经改变了,每一个词的含义已经变了,所以它能囊括更多的东西——我的直觉如是说。所以,那东西变得可以被认知,于是传达了。

所以我应该带着我的犹疑,一次次的碰壁或是碰壁吗?那是在说,已经有的经历和经验,与“我”的呼喊在违背着,在对抗着。我要看一看谁对谁错吗?不是。这对抗的原由是什么呢?不是因为谁对谁错,如果有这样的对错——代表着我的经验是完全错误的,那么我将无法认识到真正对的东西;如果我的反叛与怀疑是错的,那么我将无处获得新的东西。

这对抗的原由在于,无法用对错来描述。那是夹杂在当下的对与错之间的东西,所以我才会觉得应该放弃,但是又有不甘,最终感到犹疑。我得到的经验必然是全部正确的,所以它自己生出了犹疑。如果我不能假设在经验之外,存在着知道一切的“我”,那么那个引导我犹疑的对象,就注定只能寄居于经验的内部——那么,这个“经验”就会被扩展,将分为无法认知但一直客观存在的本体部分,和可以诉诸语言、用于思维的认知部分。不然,就将与我事实的犹疑相违背。

演绎已经进行到不知哪里,而躯体却尚在一块小小的地方辗转。所幸,我为我的犹疑和反抗找到了借口,这样我将暂时不为之前的失败和妥协感到自己的无用——因为它们都来自于一样的东西,只要保持理想的不灭,所有的理想,都将不灭。

现在火车又在铁轨上前行,已经是深夜。回头看向旧的记录,它让我从久远的恍惚中回过神来:

“今天是2月28号,凌晨三点起来去赶车。其实是四点,但是我大概四点半起的。东西真的重死,尤其是上坡路段,我感到我的心脏不堪重负地跳着。本来打算第一次录一段记录,但是在还有三十分钟路程的时候,一个表叔——虽然我不认识,认出了我,把我带下去了。于是记录自然而然就没了。

哦,对了,农历算,今天是二月初五,我的生日。爸爸给了200,妈妈给了200,姐姐给了200。唉,该怎么说呢,我其实更希望能随便送点什么,而不是这样。但是不能要求太高,我还是比较开心的。

两个朋友似乎忘了,我也没提醒。虽然按照日程是,我提醒的,每个人都是这样。但我觉得不必要。又像是甩掉了什么负担。在过去的一年里,我学到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离开了他人而存在。我其实不需要任何人。比起之前的总是顾及一两个人,作为阵地还是港湾之类的。现在它破碎了,我也明白自己并不需要。

在汽车站,有人上来签字,是捐款的,20。我摇头谢绝了。无关别人怎么样。事后我在想,我到底是害怕被骗,还是已经变得冷漠?问了很久,没有答案。

上重庆的火车,末了,车厢的喇叭在喊,某车厢的乘客发病,寻找医护人员帮助。我第一次觉得,我的不学无术遭到了报应。虽然我只是学药的。

只有这些。”

无论如何,去感受吧。

我对车窗里的那个人默默说道,只有经历和感受是重要的。

我总是乐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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