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芳菲初绽,又一年清明悄然而至。天空阴沉沉的,我的心也被思念的阴霾紧紧笼罩,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已离世六年的父亲。
父亲生于1945 年,他的童年与少年时光,是在烟波浩渺、渔舟唱晚的巢湖之畔度过的。那片澄澈的湖水,宛如一位温柔的母亲,静静滋养着他成长。在读高中时,父亲成绩优异,对未来充满憧憬,读大学是他梦寐以求的事。然而,命运却在此时跟他开了个残酷的玩笑,家庭变故突如其来,阻断了他的高考之路,这也成为他一生无法释怀的遗憾。
随后,父亲随祖父举家搬迁到长江南岸。南迁后的日子艰苦而清寒,在昏黄的煤油灯下,父亲深夜伏案苦读的孤独身影,被清晰地映照在斑驳的土坯墙上。凭借着坚韧不拔的毅力和不懈的努力,他考上了乡里的民办教师。此后,父亲又通过函授师范深造,终于圆了自己的大学梦,也顺利转为公办初中教师。在数十年的执教生涯中,父亲兢兢业业,他的书架上,整齐摆放着一本本手抄备课笔记,那晕染的蓝色墨水,仿佛在诉说着他对教育事业的热爱与执着。他授课时,总能把晦涩的知识讲得生动有趣、通俗易懂,深受学生们的喜爱。
父亲一生秉持勤俭节约的生活态度,衣着朴素,学校配发的左胸口袋插着一支钢笔的中山装便是他日常的着装,记忆中,很少见他添置新衣服。下班后,他便一头扎进农田,帮母亲料理农活,用勤劳的双手贴补家用。
巢湖水虽深邃,却远远不及父爱的深沉。在我和哥哥的成长过程中,父亲倾注了大量心血,他极为重视我们的全面发展,不仅时刻督促我们努力学习,还鼓励我们勇敢地探索外面的世界,期望我们成为既有学识又有见识的人。
父亲坚持用他微薄的工资为我们订阅各种书刊杂志,《少年文艺》、《少年科学》的油墨香,似乎至今还萦绕在指尖。他还不辞辛劳地前往供销社,为我们购置了大量科普书籍和连环画。夏夜,晚风轻柔地吹拂着,如水的月光静静洒在湖面上。为了满足我们对天文的好奇,我和哥哥常常拿着父亲邮购的单筒天文望远镜,遥望浩瀚星空,看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划过天际。此外,父亲还购买了当时农村罕见的羽毛球拍和飞盘,每天放学后,家门口便成了欢乐的海洋。这些课外读物和器材,就像一扇扇明亮的窗户,让我们看到了外面那片更为广阔、精彩的世界。
1983 年国庆节,父亲特意带着我和哥哥坐火车前往南京游玩。我们游览了中山陵、玄武湖等风景名胜,还第一次见到了金发碧眼的外国人。站在雄伟的南京长江大桥旁,父亲目光坚定,意味深长地说道:“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 这句话,如同座右铭一般,深深烙印在我心中。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农村生活条件十分艰苦,但父亲用他的智慧和无尽的爱,为我和哥哥营造了一个充满欢乐与温暖的童年,更给予了我们良好的学习环境。在他的悉心教导下,我们也如他所愿,顺利考上了县一中。每次离校回家,父亲总会和我们交流学习上的事情,还不忘嘱咐母亲多烧些好吃的。返校时,我坐在父亲自行车后座,一路抵达镇区公交车站。当车辆缓缓启动,看着父亲隔着车窗不停叮嘱、挥舞手臂的身影逐渐模糊。那一刻,我才真正读懂了朱自清《背影》中那份深沉的父子情。
清楚地记得父亲接到哥哥大学录取通知书时,短暂失神沉默。他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拍了拍哥哥的肩,转身时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而我却在填高考志愿时和父亲发生了严重分歧,最终父亲尊重了我的选择。大学毕业后,我成了一名“公家人”。当拿着派遣证回家时,父亲双手接过,手抖得厉害,仿佛那张薄纸承载了他一生的重量。
在村里,父亲不仅是我眼中慈爱温和的父亲,更是大家公认的有文化、有水平的人。父亲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文章也写得极好,常有村里的大伯大妈们晚上来家里,请他代写家信和申请。每到过年,他还义务帮村里人写对联。父亲与人为善、助人为乐的人生信条,就像一条缓缓流淌的河流,无声地润泽着身边的每一个人,也深深影响着我们。
2008 年,我的女儿出生了,父亲满心欢喜,说她和哥哥的儿子正好凑成了一个“好”字。此后,他总是耐心地教孙女读诗、写字、识数。直到临终前,他还不忘嘱托母亲一定要照顾好我的女儿。
然而,美好的时光总是如白驹过隙般短暂。2017 年年末,命运的阴霾再次降临,父亲被查出癌症晚期,我送他去上海治疗。随着病情加重,父亲的身形日渐消瘦,即便他清楚自己的病情,却仍用沙哑的声音说着宽慰的话。我转过身,心颤抖着望向窗外,上海的霓虹灯光在雨雾中氤氲开来,模糊一片。出院时,我陪他游览了外滩、南京路等地。父亲似乎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在寒风中,他执意要在上海交大门前留影。看着他整理衣服领口的动作,我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三十年前那个在讲台上意气风发的他。
2019 年元宵节前两天,父亲的病情突然恶化。当我匆忙赶到时,躺在病床上的他,用那双苍老而粗糙的手紧紧握住我。刹那间,心为之收紧,我仿佛回到了十岁那年的秋天:父亲攥着镰刀站在金黄的稻田里,手臂上的肌肉随着割稻的动作起伏,宛如山丘一般,弯腰时,金黄的稻穗像波浪一样在他腰间翻涌。他微微点了点头,随后便陷入了昏迷,再也没有醒来。送葬那天,来了很多人。当墓穴缓缓封上的那一刻,我才真切地意识到,那个世上最疼爱我的人,永远地离开了。书桌上的台历,一直停留在 2019年2月那个被红笔圈出的日期。
时光匆匆,父亲离开我们已有六年。他那如河流般深沉、绵延不绝的爱,让我难以忘怀。都说最好的纪念,便是活成他所期望的样子。清明雨后,墓前的青草散发着微微的清香,空气中弥漫着故乡泥土的气息。我在父亲的墓前,轻声诉说着家人的近况,播放着他生前最爱听的小提琴曲《梁祝》中的片段《化蝶》。临走时,我把新购的《科学家谈21世纪》轻轻放在墓前。合上书时,一片新叶悄然落在封皮上,宛如另一条绿色的河流,默默地滋养着我们。微风穿过林间,恍惚间,我仿佛又听到了他当年的读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