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繁花落尽,绿树成荫,夏日渐长,果蔬类的时令鲜物次第登场,招人眼馋,需抓紧时间寻觅品尝,但凡一不留神就会错过。
我却没有过多的渴望,也不会有疏忽的懊恼,因为今春我由于肺热上火,时常煮萝卜水喝,所以现在依然与萝卜为伴。
芒种时节我们中原的本地萝卜都该采收种子了,但是市场上依然有鲜脆的萝卜售卖,是那种通身洁白的冬春萝卜,据说叫白玉春,主产地在北京地区。大地方的产品落到小城的餐桌,足见萝卜远近皆宜,安静从容,无论何时何地,既能淡然独立江湖,亦可欣然结伴闯天下。
别看民间给萝卜封个“小人参”的称号,它那下里巴人的样子让人参可不愿意与它为伍,吃过人参再吃萝卜,对不起,相克。不过萝卜好像不在乎这些,默默地过自己的日子,不喜不忧,颇有“大音希声 、大象无形”的姿态。
萝卜能够陪伴人类四千多年,自有它绵延不绝的能力,我们能够不离不弃,也有爱它的理由。且不说外面的广阔天地,单在我家,经过不同人的操作,萝卜已是姿态各异,意味深长。
萝卜独自出场时,在哥哥手里,它有时传统有时时尚。凉拌萝卜丝,家家都会。碧绿清脆的它被切成细丝,撒上葱花蒜末辣椒丝,浇上用盐、白糖,生抽、香醋、芝麻油调制而成的汁,拌匀,上桌,晚饭如果是清汤挂面小烧饼,它便成为唯一的主角。干煸萝卜片,许多人不一定做过。洁白如玉的它被切成薄片,炒锅注油炒香葱段蒜瓣,平铺上圆圆的萝卜片,一面煎微黄后翻身再煎,同时撒盐,将熟时泼入加了生抽的勾芡,撒上香菜,午饭时就米饭或许能够冒充小炒肉。
萝卜性味寒凉,适宜和其他食材搭配,所以结伴闯天下时更是灵活多样。在爸爸手里,它是冬天的羊肉炖萝卜,羊肉焯水要透,不带血丝,白萝卜切滚刀块,大葱切段,生姜切片,不放大料,入砂锅炖,直到出锅,不仅汤水清润,而且萝卜晶莹透亮,让我对整个冬天的回忆都很明净。爸爸身体不好,好几年都没做过了。前几天我给爸爸做了红烧肉炖萝卜干,萝卜干吸饱了肉汁变得极为软糯,爸爸吃过后点点头,却又说糖放的不够。味蕾知道习惯的滋味,可以分辨食材的度,可以鉴定我的手艺。
无论萝卜如何大变形,也只有家常的味道才能在记忆中发酵。在妈妈手里,它是春节期间必吃的猪肉萝卜馅饺子。妈妈拌饺子馅的萝卜不焯水,剁碎后挤出的水在拌肉的过程中慢慢续进去,丝毫不浪费。小时候我总是帮妈妈按住盆沿,看她朝一个方向搅动。伴随着除夕的鞭炮声,咬一口饺子,新鲜劲道,香而不腻,荤素搭配的正好。那个场景那种滋味,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
婆婆的拿手戏也有两样,煎萝卜丝饼,面粉里加入鸡蛋,金黄软糯;炸萝卜丸子时配上豆腐,外皮酥焦,里面蓬松,还飘着小磨油的芝麻香。婆婆做好后总是扬声喊孙女:乖,过来尝尝。婆婆已故去多年,这些吃食的余香和她朗朗的话语还萦绕心底。
我也时常想用普通的食物给孩子留下深刻的印象。女儿不爱吃萝卜,但是不反对萝卜干。我用萝卜干炒腊肉,不用说,腊肉特有的味道浸透了萝卜干的每一个角落,搭配白米粥,女儿吃得上瘾,以至于老家亲戚带来一大袋子萝卜干,由于泡发三五片即够一盘菜,一大袋可以吃很久,女儿就满足地说咱家因此而富可敌国。将来她走出家门可还会想起这戏谑的笑语。
萝卜不是人人都爱,吃萝卜的年龄,有点象电影《肖申克的救赎》里的感悟那样,层层递进。一开始你烦它,接着你适应它,到后来你离不开它。
小孩子比较讨厌吃萝卜,没什么佐料,生的硬、熟的淡,象汪曾祺先生讲的那些脆甜可口的萝卜,现在大概已经被水果抢走了份额;年轻人觉得吃萝卜有胀气,难闻又俗气,进不了人群,比不上新品蔬菜时尚讲究;成年人吃腻了重口味,反倒觉得吃点萝卜舒服,饭局酒桌上时兴上一盘青萝卜块;老年人的萝卜简直就是美味甚至良药,还是她们的乐趣。
在我们中原地区,尚未熬过酷暑,就开始种萝卜了。气温高,种植还真有些难度,我妈每年在她的小院子里都要为这个事儿操心,怕暴雨把播了种的土地打磁实,又怕虫子吃光了幼苗,还坚持不打农药,烟熏火燎烧点草木灰撒上去,这样子坚持了好久,中间复种几次,直到根茎粗壮一些,才大胆放手,让萝卜顶着被虫子咬得窟窟窿窿的叶片快乐生长。
终于到了夏末秋初,萝卜缨油绿发亮,我很担心市面上卖的残留农药,爱吃的人可以忽略不计。水焯一下,切段,爆香花椒、辣椒、葱段后再下锅,快速翻炒,放盐撒蒜末,出锅,鲜脆爽口,又有芥子的辛香味道,卷烙馍最好。
临近立冬收获,长得浑圆硕大的萝卜特别招人疼。我家嫂嫂的妈妈八十多岁了,也是种菜能手,在楼顶的花池里精心种了几个萝卜,随其任性地生长。有一天嫂嫂回家,老人神秘地说,走,给你看俺的稀罕物去。上了楼摸着萝卜溺爱地说,瞅这傻个子,恁大,憨不憨?果然憨态可掬,圆圆的,有小盆子那么大,歪着头,只有尾部一点点埋在土里,大部分碧绿如玉,嫂嫂说,真想抱抱它。
萝卜的品种真的很多,论时间,春夏秋冬;论颜色,青白红紫;论形状,长圆锤锥。重温一下汪曾祺先生的《萝卜》,通篇读完,琳琅满目,吃法更是精妙,原来自己孤陋寡闻,眼拙手笨。我十分喜欢北方有一种叫心里美的萝卜,切开里面是玫瑰红,色泽漂亮,不忍下嘴,先欣赏再吃。
萝卜总是要开花的,而且是开在最美人间四月天,淡紫色的小十字花摇曳在风中。这边秋冬季节的萝卜在结种子,那边春季萝卜正在生长,暮春时节, 任谁说“最是人间留不住”,萝卜从不停息。
我想起曾经做过一个萝卜盆景,从另一个角度展示了萝卜坚韧不拔的生存能力。
挑选一个头部长芽的大个头青萝卜,把尾部削平,掏去一部分肉,像一个水槽,然后把发芽的头部朝下,用粗绳在中下部绕一圈,穿上线挂到阳台,往里面注水,撒上麦子,过一段时间,麦苗齐刷刷地出来,底部的萝卜叶翻卷着向上长起来,绿意盎然,可以保持很久,直到表皮老化无法支撑。取下来的那一刻,我对萝卜的品性产生了最高的敬意,并因为自己对萝卜进行改造有了愧疚。
夏日炎炎,市场上依然有水萝卜卖,清脆爽口的感觉还在唇齿间流连,只是它普通得几乎让人忘记。
早上,熬些红豆小米粥,炒一盘青白相间的萝卜丝,切个咸鸭蛋,搭配白面馒头或者山药地瓜,清爽简单的食物,可以锁住生活的本真。如果有个院子,坐在树叶筛过的阳光下吃饭,那感觉简直就像传说中的隐士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