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了感到背部一阵撕裂般的疼痛,接着是前所未有的轻松。他最后一次挣脱了那具束缚自己的外壳,湿漉漉的新翅膀在晨光中缓缓展开。七年的地下蛰伏,换来这短短几周的光明——他知道自己是一只蝉,一只注定活不过夏天的蝉。
槐树枝头挂着露珠,林知了小心翼翼地爬上去,让晨露洗净自己透明的翅膀。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身上,新生的外壳逐渐变得坚硬,泛着青玉般的光泽。
"又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旁边树枝上,一只老蝉抖了抖翅膀,发出沙哑的声音。
林知了转头看去,那是一只外壳已经发黄的老蝉,左翅边缘有一道明显的裂痕。"前辈好。"他礼貌地振动新生的发音器,发出清脆的鸣叫。
"哼,省省力气吧。"老蝉,后来林知了知道他叫"蜕翁",不屑地说,"你这点声音,连树下的蚂蚁都惊动不了。"
林知了并不气馁。他感受着胸腔里那个空腔的震动,调整着肌肉的力度。突然,一阵清越的颤音从他体内发出,不同于普通蝉单调的"知了知了",这声音像是一串晶莹的水珠滚落在玉盘上。
蜕翁愣住了,半晌才说:"有点儿意思。不过小子,声音再好听也改变不了我们的命运。"
林知了没有回答,只沉浸在美妙的声音世界里。他发现自己的发音器似乎与其他蝉不同,能够发出更丰富的音调。他开始尝试不同的节奏和音高组合,创造出一段小小的旋律。
树下,一个小女孩抬起头:"妈妈,这只蝉的叫声好好听,像在唱歌!"
林知了第一次感到一种奇异的满足。不是为了求偶,不是为了宣示领地,仅仅是为了美。他继续尝试着,将清晨的阳光、树叶的沙响、露珠的清凉都融入了自己的歌声中。
"愚蠢。"蜕翁嗤之以鼻,"蝉生短暂,应当抓紧时间繁衍后代,而不是搞这些没用的。"
林知了停下歌唱:"前辈,如果只是为了繁衍,那我们和蝼蚁有什么区别?"
蜕翁被问住了,半晌才嘟囔道:"至少蝼蚁活得比我们久。"
日子一天天过去,林知了的歌声越来越丰富。其他蝉开始模仿他的某些音调,整片槐树林的蝉鸣不再单调。有时候,林知了会即兴创作一段旋律,然后周围的蝉会跟着和声,形成奇妙的合唱。
"你这是在浪费时间。"蜕翁某天突然出现在林知了身后,"知道为什么我们蝉族注定活不过夏天吗?"
林知了摇摇头。
蜕翁振动着布满岁月痕迹的翅膀:"我们在地下蛰伏七年,只换来地面上的短短数周。这不是意外,而是刻在我们血液里的宿命。"他抬起前足指了指自己透明的腹部,"看这里,我们连完整的消化系统都没有,不可能有未来。"
林知了低头看了看自己同样构造简单的身体,沉默不语。
"那些螳螂、鸟儿,"蜕翁继续道,"它们不过是加速结局的天敌。即使没有它们,当第一片枫叶变红时,我们都会像枯叶一样凋零。"老蝉的声音突然变得柔和,"所以大多数蝉选择最务实的方式度过余生,寻找伴侣,延续血脉。"
林知了望向远处正在合唱求偶的蝉群:"但如果只为了繁衍,我们为什么会有这么复杂的发音器?为什么能唱出不同的音调?"
蜕翁愣住了,他褪色的复眼里映着林知了青翠的翅膀:"也许...是为了让这短暂的一生值得铭记。"
仿佛为了印证蜕翁的话,第二天清晨,林知了亲眼目睹一只螳螂如何悄无声息地接近一只正在鸣叫的雄蝉,镰刀般的前肢一挥,那只蝉就成了螳螂的早餐。
林知了沉默了整整一天。夜幕降临时,他忍不住又唱了起来,只是这次声音更加低沉,像是在诉说一个古老的故事。
"你不怕死吗?"蜕翁问。
林知了振动着翅膀:"怕。但如果不歌唱,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蜕翁摇摇头飞走了,留下林知了在月光下继续他的独唱。
第三天,林知了遇到了一只雌蝉。她静静地停在不远处的树叶上,腹部的听器微微颤动,捕捉着林知了歌声的每一个细微振动,陶醉于林知了的"月光奏鸣曲"中。
"你的声音很特别。"雌蝉说,她的名字叫清露,"不像其他蝉那样单调。"
林知了感到胸腔里的空腔微微发热:"谢谢。我在尝试...创作一些不同的声音。"
"创作?"清露歪着头,"雄蝉鸣叫不就是为了吸引配偶吗?"
"开始是。"林知了鼓起勇气,"但现在,我觉得声音本身就很美。就像...就像露珠从叶尖滑落的瞬间,或者阳光穿透云层的样子。”
清露静静地听着,然后说:"能再唱一次吗?那首月光的歌。"
林知了唱了起来,这次他加入了新的段落,描述星光下的露珠如何闪烁。清露轻轻振动翅膀,发出柔和的伴奏声。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竟出奇地和谐。
从那以后,清露每天都会来听林知了的歌声,通过身体语言与他交流。他们创造出一套独特的互动方式——林知了创造旋律,清露则用肢体动作"编舞"。他们一起创作了几首"蝉歌",有的欢快如正午的阳光,有的忧伤如傍晚的微风。
"你们这是在玩火。螳螂,那些绿色的杀手,专挑会唱歌的下手。你越显眼,死得越快。"蜕翁警告他们,"成双成对的蝉更容易成为螳螂的目标。"
林知了和清露相视一笑,继续他们的音乐创作实验。他们发现,通过调整翅膀的角度和振动的频率,可以创造出类似打击乐的效果。一首完整的"夏日交响曲"渐渐成形。
那天下午,槐树林里十分安静。林知了和清露决定首次公开演出他们的作品。起初只有零星几只蝉响应,渐渐地,越来越多的蝉加入了合唱。整片槐树林回荡着前所未有的和谐鸣唱,甚至连树下的蚂蚁都停下了脚步。
"这简直是个奇迹。"蜕翁喃喃道,不由自主地加入了低音部。
就在音乐达到高潮时,一道绿色的闪电划过,一只螳螂从树干上扑下,直奔清露而去。林知了发出刺耳的警报声,清露急忙闪避,但螳螂的镰刀已经划伤了她的后翅。
蝉群瞬间四散,音乐戛然而止。螳螂虎视眈眈地环顾四周,最终锁定了行动不便的清露。
林知了没有逃。他飞到清露前面,振动翅膀发出前所未有的响亮鸣叫,那不是求偶声,不是警报声,而是一声纯粹的、充满愤怒的呐喊。螳螂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震慑,迟疑了一瞬。
就这一瞬,清露得以飞离危险区域。但螳螂很快反应过来,转向了林知了。
"不好!"林知了知道自己逃不掉了。在最后的时刻,他用尽力气,唱起了他和清露创作的第一首歌,那首"月光奏鸣曲"。
夜深了,清露独自卧在林知了曾经歌唱的树枝上。月光如水,她轻轻振动受伤的翅膀,试着拍打那首未完成的"夏日交响曲"的曲调。
突然,一个沙哑的声音加入进来,是蜕翁。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蝉...很快,整片槐树林再次响起蝉鸣,但这次不再是各自为政的嘈杂,而是一首完整的、献给林知了的安魂曲。
清露的眼泪滚落在树叶上。她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螳螂可能还会来,天气可能会更炎热,但蝉们依然会歌唱。因为这就是他们的生命,短暂却热烈,脆弱却勇敢,即使结局既定,有些歌也依然值得唱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