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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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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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洇开的红云

尿臊味,像一层稀薄的不愿散去的雾气,在晨光里蒸腾。“怎么又尿炕了?尿泡娃!”母亲一边嗡嗡地嘟囔着,一边使劲揉搓着被褥。他站在炕沿,目光却落在湿痕上,那晕染的形状,蜿蜒曲折,倒真如一张神秘的地图。

他竟然笑了。

“还好意思笑!”母亲摇摇头,手却慢了下来。她的目光也停在那地图上,端详片刻,一丝奇异的笑意也悄悄爬上了她的嘴角。

门外细碎脚步声响,是她来了。她站在晨光照进门口的亮格子里,目光越过母亲忙碌的肩头,看到了他脸上那抹尚未褪尽的笑意。这笑,和往日尿炕后那片灰蒙蒙的沮丧截然不同,像阴翳里陡然刺进的一缕阳光,带着微尘飞舞。

“这是我为尿炕第一次笑。”他迎着那目光,低声说,声音里藏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微妙的意味。

困惑像水雾蒙上她的眼。

他忽然凑近,气息吹过她耳廓细小的绒毛,吐出的字句轻若游丝。她猛地推了他一把,仿佛被那话语烫到,一抹鲜艳的红云瞬间在她脸颊升腾、蔓延,灼热得几乎要滴落下来。那红晕,像晨曦里初绽的、最羞涩的花瓣。

两家的土墙根,曾是他们幼小王国绵延的疆界。乳汁的甘甜不分彼此,他曾吮吸过她母亲的丰盈,她也曾在他母亲的臂弯里沉沉睡去。摇篮边低回的催眠曲,是她们共享的朦胧背景。玩过家家时,她扮他娇小的媳妇,他做她沉稳的丈夫,笨拙地端上泥巴捏成的碗碟,稚嫩的脸庞上却竭力模仿着大人世界的庄重。他们的母亲在一旁含笑看着,那目光温软,仿佛穿透了眼前嬉戏的稚子,望见了某种遥远而暖融的图景,在她们心中投下悠长、无声的涟漪。

第一次尿湿的夜晚,恐惧的种子是为她而种下的。教鞭呼啸着落在她身上,她小小的身体筛糠般颤抖,温热漫过裤管,滴落在冰冷的地面。夜里,他躺在炕上,黑暗中那湿痕的冰凉仿佛渗透了身下的褥子。梦里,教鞭的影子也狞笑着朝他抽来,火辣辣的疼。尿意汹涌,醒来,身下已是冰凉湿濡的“地图”。从此,“尿泡娃”的烙印便紧贴着他老师一个严厉的眼神,考卷上令人窒息的空白,或是白日里疯玩后的虚脱,都能在黎明时分,留下这难堪的印记,如影随形。

去学校的路沉默、沉重,吸饱了露水的空气压得喘不过气。校门口那熟悉的身影一出现,他和她不约而同地捂住了嘴,肩膀无声地耸动,笑意在指缝间流泻。老师不明所以地望过来。她飞快地抬手指了指老师裤子前方某个尴尬的位置。老师下意识低头,“唰”的一声轻响,拉链被匆忙拉合。那声音细微,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凝滞的空气。老师的脸也“唰”地一下,瞬间涨得通红,像一块被投入沸水的红布。

她再次踮起脚尖,气息温软地钻进他的耳朵:“老师也是个尿泡娃!”那细小的声音带着恶作剧得逞的得意和一种奇异的亲昵,如一片羽毛轻轻搔扰着鼓膜。他感到一阵微麻的战栗从耳根窜遍全身,仿佛某个沉重的、潮湿的咒语被这句童稚的揭破骤然击碎,在阳光里蒸发殆尽。那片压在心头的、属于尿泡娃的阴霾,竟奇异地被这荒唐的发现驱散了,轻飘飘地,再无分量。

从那天起,被褥上的“地图”奇迹般消失了。曾经郑重其事扮演丈夫媳妇的土灶台,也彻底荒芜在时光的尘土里。那些用泥巴捏成的碗碟和过家家的承诺,不知何时已被遗忘在墙角,蒙上了厚厚的、无人拂拭的尘埃。

后来,他娶妻生子。她嫁去了山峦叠嶂阻隔的远方,远得像另一个故事里的人物。他的人生里,总顽固地飘浮着一片红云——那是她脸颊上倏然腾起又无法消散的霞色,滚烫,无声,是某个清晨被秘密灼伤的印记。而她,在遥远的异乡,独自哺乳着怀中的婴孩时,那温热的奶香偶尔会裹挟着时光的潮水倒流,恍惚间,仿佛又听见一个湿漉漉的绰号伴着孩子气的、拂过耳畔的温热低语,在记忆深处固执地回响。那低语,是落在心湖上的石子,一圈圈涟漪荡开,至今未平。

许多个夜晚,他躺在床上,意识沉入黑暗的深潭,却总有什么东西在潭底闪着幽微的光。是那床褥上尿迹绘出的地图么?那地图蜿蜒,竟像一条隐秘的河床。他感到自己又躺在河床上,冰凉的水意渗透上来,带着旧日熟悉的羞耻与无助。可这一次,那冰凉里竟浮起一丝奇异的甜味,仿佛河底淤泥中开出了细小而坚韧的花。他循着那点甜味溯游,水流无声,却有力地推着他,直到眼前豁然一亮,并非抵达某个彼岸,而是看见了岸边。岸边立着幼时的她,脸颊上那两片红云烧得正艳,比天边真正的晚霞更浓烈、更惊心。那红云如此巨大,如此迫近,几乎要将他溺毙其中。他挣扎着,猛地惊醒。

窗外,是亘古不变的、无声倾泻的月光。身下干燥的床褥,证明他已很久不曾绘制那难堪的“地图”。然而此刻,一种更深的潮湿感却从身体内部漫溢出来,悄然洇开在无边的夜色里。这湿痕,源自何处?流向何方?它不再有清晰的轮廓,却无声地浸透了整片岁月,无从拾掇,更无法晾晒。这漫长的雨季,原来从不曾真正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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