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罹患疾病,客居京华,寄寓于武圣路。乍听这路名就有一种荣光已逝的感觉,人们说这里曾有一座关帝庙。庙早已拆毁,只留虚名沿袭至今,像不时看到褪色的旧城墙,徒然炫耀着昔日的辉煌。
我倒以为这条街应叫“槐树街”,这才是它精魂所系的真名。六月里,人一踏入这金枝簇簇、黄屑遍地的世界,脚步便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在这旧皇城的深处,人对这种金黄之色,总怀着些近乎迷信的、难以言喻的谨慎与微妙的敬意。
槐树街本不稀罕,可眼前这条武圣路上的槐树街,却和别处不同。在现代繁华的大都市里,竟藏着着这样一条氤氲着烟火气的街道,它那沉静的气息悄然渗透肺腑,令人顿时获得一种奇异的安宁。街道两侧是些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老屋,新刷的朱红掩饰不住墙皮的斑驳,铝合金窗和铁棂防盗网混杂,静静诉说着光阴的故事。门挨门,户对户的小吃店,卖着豆汁、焦圈、火烧、筋头巴脑等老北京风味,不由你驻足买点儿尝一尝。不时,冷不丁冒出几个提篮兜售乡下时令瓜果的,会让你恍然回到了过去的时光。然而,更为奇特的一幕景象,却是我想不到的:人行道旁的长椅上、自带的轮椅上,每天都三五成群地散坐着许多七八十岁的老人,甚至还有更苍老的身影。起初我疑心附近是不是有养老院,然而竟没有。他们就住在这旧屋的深处,像槐树根须般,已然与这条街的肌理生长在了一起。
他们坐在那里,有的断断续续地低语着,有的则只是睁着浑浊的眼睛,目光黏着在过往的行人身上。金黄的槐花无声坠下,飘落在老人灰白的发间、磨损的衣襟上。偶尔,某一位老人抬起松弛的眼睑望向天空,仿佛收到了什么无声的讯号,天色微暗,雨意渐浓,抑或暮色四合,他们便缓缓起身,如同被潮汐推回深海的老船,蹒跚着,一个一个,隐入那些斑驳的楼门洞里去了。
我拖着病躯,择一长椅坐下。目光追随着坠落的槐花,看那悬垂于银丝上、在光尘里荡荡悠悠的小虫。思绪倏然飘远——故乡的大槐树荫蔽的童年,蝉蛹在粗糙树皮上执着攀爬的笨拙身影,蚂蚁队列在树干上永无休止的征途……此刻坐在这里,那些久远的影像竟如此清晰地倒流回来,带着泥土和树汁的气息,仿佛时间本身不过是一层透明的薄纱,此刻被风掀起了一角。
一阵风过,骤然卷起一场黄金雨。细碎的金箔纷纷扬扬,洒落在我已染霜雪的头顶。啊,此刻!槐花覆盖着我的白发,覆盖着那些静坐的苍老身躯,覆盖着整条街道——时间,这奔流不息、永无餍足的猛兽,竟在这一刻奇异地蜷伏下来,凝固了。它不再向前奔突,而是悬浮在这槐花织就的金色尘埃里,悬浮在一种无声的、震颤的寂静之中。
关帝庙的残骸早已消尽,连同它象征的煊赫与荣名,像水汽般蒸腾在都市的上空。唯有这槐树,唯有这树下如古树根须般盘踞的生命,在喧嚣的罅隙里吐纳着无声的呼吸。年复一年,金黄的花雨坠落,在白发间堆积起时间的碎屑——它并非时间的刻度,而是时间另一种存在的显影:一种沉淀于老槐虬根、铭刻于老人褶皱、充盈于虫鸣絮语深处的永恒时间。它不随钟表的滴答流逝,只是悄然浸润着这条街的骨髓,在世界的轰鸣之下,固执地滋养着那些被遗忘的、沉默的根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