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闪电撕裂长空,雷鸣崩震寰宇。树在呻吟,雨在狂泻。世界翻了一个个儿。晨曦初露,万物剥蚀,街道上横陈着断枝残叶,泥水蜿蜒如大地哭过的泪痕。
忽然,我看见人行道旁,阳光反照下,有一点暗红的肉身在蠕动。近前一看,一条粗硕的蚯蚓,正伸缩着泥泞的身子,朝车流碾轧的黝黑的柏油路,缓慢而固执地前行。
我惊骇,它的行迹何等荒诞!它背离了泥土,背离了潮湿的故园,向着光秃秃的死亡之境逶迤而去。车轮的风差点儿将它卷走,鞋底的暗影随时会覆灭这微末的跋涉。这小小的流亡者,风暴的夜将它从安眠的穴中连根拔起,抛入这金属与混凝土的异域。它迷路了,如同《月令》里误闯了孟夏时节的虫豸,在错位的时辰里彷徨。
荀子曾道:“螾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用心一也。”看啊,它此刻的用心,它那盲目的坚韧,正在走向毁灭、赴死之一途。
我俯下身,伸手拿起它,冰凉的躯体有一种地底深处的寒意。它在我掌中蜷曲,这盲目的行者,这被命运从《淮南子》的物候历里撕下的一页。我托着它,仿佛托着一小段黑暗的、活着的泥土,穿过人类践踏出的荒原。
路边花圃,草叶倒伏着,花瓣还沾着被蹂躏过的泪珠。我将它轻轻放下,放到柔软的泥土上,那暗红的“绳索”迟疑了一瞬,便缓缓沉入草丛的阴影,像一滴墨,无声地洇回大地的手稿。哦,晋人所谓“歌女”,原来归去时并不吟唱。
我出神地伫立在那里,掌中那地底幽寒的触感尚未消散。它或许正向下,向下,穿透草根交错的密网,回归《说文》里那“侧行”的本真世界。断裂的身体在别处继续行走,饮它的黄泉,食它的埃土,在无人知晓的黑暗里完成它那“用心一也”的生存之道。
我转身离开花圃。背后,草木的“废墟”在晨光里弥漫起一团水雾。那条蚯蚓所归去的泥土深处,是否也埋藏着李时珍所言的“土精”药性?它那微末的再生之躯,能否在某日滋养出一茎挺秀的百合?宋人笔记里“化百合”的传说,此刻竟成了一种无声的契约:关于消逝,关于重生,关于所有微小生命在断裂处依然延续的、神圣的韧性。
世界被风暴揉皱又摊开,街市的声响逐渐涨潮。但在这喧嚣的边角,我手掌上那一点来自地心的寒凉,却挥之不去。它是一枚活着的印记,印下了黑暗对光明的偿还,印下了所有迷途者终将消隐于沃土深处的、沉默的路径。
花圃的泥土之下,它正用整个身体书写归去的铭文。来年若有洁白的花苞悄然破土,那便是大地对昨夜风暴,最柔韧的回应——一个生命迷途的终章,终于被黑暗接住,化成了新生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