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亦凡的头像

亦凡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8/12
分享

茶壶鼻子

我的头在膨胀。

这来得太突然,公司写字楼电梯镜子里,一个人脸盘宽大得狰狞,头骨轮廓似乎正无声地撑开皮肉,如同被缓慢吹胀的气球。这是谁?我使劲按压太阳穴,那里皮肤绷紧,底下仿佛有某种坚硬、顽固的异质在生长。哎呀!镜子里的陌生人原来是我!

体检报告像一道冰冷的判决书:“颅骨异常增生,病因不明。”诊断书上的字像一个个小人儿,在掩嘴偷笑。以后数月里,我便成了专家们好奇的研究对象。他们手指冰凉,工具生硬,探入我的头发,丈量、叩击、低声讨论。那些摇头和眼底深处隐秘的困惑,无声而沉重地堆积在我日益宽阔的脑门上。每做一次检查,无形的压力便加剧一分,折磨着我的神经。我向公司请了长假,把自己锁进租住的窄小公寓。窗帘整日紧闭着,隔绝了外面那个属于正常头颅的世界。镜子被我反扣在桌子上,可它那沉默的背面,仿佛也成了另一个嘲笑着我的巨大头颅的化身。

门铃在深夜,固执而急促地响起来。门外传来熟悉又焦灼的声音:“是我!开门!”听出来了,是我自小定下婚约的林薇。接着,是我父母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欲盖弥彰的慌乱:“他真不在家,薇薇,回吧……”门锁扭动的声音粗暴地打断他们。门被撞开,林薇带着一阵室外的寒气闯了进来。我蜷在角落的阴影里,用一块厚重的毛毯紧紧裹住自己。

“人呢?”她的目光扫过狭小凌乱的房间,最终落在墙角一个被旧油布覆盖的凸起物上。她大概以为那是堆杂物或者盖着的水缸,带着些许烦躁和疑惑,伸手猛地一掀,油布滑落下来,露出的,是我那已膨胀得如同面盆、头发如杂草般披散的头颅。

一声短促的惊叫卡在她的喉咙里,她踉跄着跌坐在地,手撑着冰凉的地板,眼睛死死盯着我。“怎么……”她声音抖得厉害,“不治?”

毛毯滑落,我巨大的头颅暴露在惨白的灯光下,像一个可怖的舞台小丑。“治?”喉咙里挤出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尘埃落定,“医生看了一拨又一拨,有什么用?它都快吸干我了,没有一点儿办法。林薇,”我闭上眼,不敢看她眼中的惊惧,嗫嚅着,“我们,我们算了吧。”

她没再说话。房间里只剩下她压抑到极点的、破碎的抽泣声,像濒死小兽的呜咽。她挣扎着爬起来,没再看我一眼,几乎是爬出了这间屋子。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她最后一点气息。

几天后,传来林薇的消息:她在租住的高层公寓中消失,像一滴水融入城市的汪洋大海,再无痕迹。警方判定为自杀倾向,却连一片衣角都未曾找到。那间空荡公寓的冰冷气息,却仿佛顺着电话线爬过来,瞬间冻僵了我全身的血液。我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没有告别,没有迟疑,我拖着这颗沉重无比的头颅,把自己抛进了城市庞大而陌生的脉络里。地铁呼啸着带走一站又一站的光影,巴士在霓虹的河流里颠簸,我像一个被自身重量驱动的幽灵,只是盲目地向前。林薇最后的抽泣声在我膨胀的颅腔里反复回响,每一次撞击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饿与渴的感觉早已麻木,唯有这声音,尖锐地刮擦着神经。视野开始摇晃、发黑,巨大的头颅像铅块一样,终于将我拽入无边的黑暗。

意识像沉船艰难地浮出漆黑的水面。首先摸到了干燥粗糙的稻草,接着是瓜类植物藤蔓汁液特有的、混合着泥土微腥的清甜气息。睁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简陋瓜棚顶上垂挂下来的、干枯的藤须。旁边坐着一位老妇,面容被时光雕刻得沟壑纵横,眼神却异常明亮,平静地注视着我。

“这是……哪里?”喉咙里像堵着沙砾。

“地方不重要。”她的声音干枯而直接,像风吹过龟裂的土地,“时候没到,你死不了。回去吧。”

回去?回到那个堆满绝望和消失的林薇阴影的牢笼?巨大的头颅在简陋的枕上蹭了蹭,稻草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回去?”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屈指敲了敲自己异常宽阔的额头,发出沉闷的叩响,“顶着这东西回去?比死了更糟。”

老妇明亮的目光扫过我那异形的头颅,没有一丝惊讶,仿佛司空见惯。“家里有人等。”她顿了顿,语调毫无起伏地抛出一句,“还有一段姻缘等着你。”

姻缘?这词此时像根冰冷的针扎进心里。我忍不住干笑出声,笑声在空旷的瓜田里显得突兀而凄凉:“姻缘?您看看我!谁肯看?谁敢看?”巨大的头颅随着笑声微微震颤。

老妇没再言语,动作迟缓却稳稳地站起身,佝偻着背,走进了那片葱郁的瓜田深处。一会儿,她回来了,怀中抱着一个浑圆的绿皮西瓜,一个黄澄澄的甜瓜,最后,竟拎出一把有了年头的旧瓷茶壶——白底蓝花,壶嘴微弯,是超市里最廉价促销的那种。她把这三样东西并排摆放在我面前的泥土地上,瓜果饱满,茶壶安静。

“挑吧,”她枯柴般的手指点了点地面,“撞上去。撞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选择?这荒诞的馈赠,令我脑中一片空白。西瓜太蠢笨,甜瓜又太小气。目光最终落在那把旧茶壶上。它线条圆润,壶身光洁,白底上的靛青花纹有种病态而脆弱的规整。一种近乎自毁的冲动攫住了我。就是它了!没有思考,没有权衡,我积蓄起身体里最后残存的所有力气,巨大的头颅牵引着整个身体,像一颗失控的流星,狠狠撞向那冰冷的壶身!

“砰!”

一声脆响,紧接着是令人心悸的碎裂声。无数细小的白色瓷片和靛蓝色的花纹碎片迸溅开来,如同炸开了一朵诡异的花。预想中的剧痛并未传来,反而是一种奇异的、骤然释放的轻松感!仿佛套在头上的沉重枷锁瞬间崩解。我下意识地抬手摸向自己的头颅——没有了那膨胀的弧度,没有了紧绷欲裂的皮肤!然而,手指触到的并非平整,在原本鼻梁的位置,赫然出现了一个坚硬、光滑、带着明显弧度的凸起物。我猛地摸向自己的脸——没有了柔软的鼻头,只有这个坚硬的、冰冷的、茶壶的出水嘴!

“鼻子!这个壶嘴!”我失声叫出来,手指惊恐地抠着那个突兀的陶瓷构件。

老妇漠然地看着我,仿佛只是看着一件物品的轻微瑕疵。“我能做的,”她枯涩的声音飘过来,身影已转向瓜田深处,“到此为止了。”

我挣扎着爬起,瓜棚里早已空无一人,只有地上散落的茶壶碎片和瓜果,证明刚才并非一场荒诞的梦。神仙?妖怪?这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更强烈的羞耻和恐惧淹没。我撕下衬衫一角,裹住那个突兀的茶壶鼻子,像一个可耻的窃贼,仓皇逃离了这片弥漫着清甜气息的瓜田。

我再次把自己抛入城市庞大的迷宫中,如同沉入水底的石头。包裹着茶壶鼻子的布片下,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陶瓷内壁微弱的回响,一种坚硬、非我的异物感顽固地钉在我的意识里。我混迹于地铁汹涌的人潮,在便利店买饭团,在深夜的街头游荡,布片下的凸起引来零星的目光,像细小的针尖扎在皮肤上,我早已学会视而不见。

直到那个黄昏。夕阳把废弃工厂区边缘的一个小池塘染成铁锈般的暗红。两个年轻女孩蹲在水边洗衣服,棒槌敲打衣物的声音单调地回响。我低着头,捂着那块布片,匆匆走过坑洼不平的塘边小路。

“姐,快看那个人!”一个女孩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

“他一直捂着鼻子……”另一个声音接着响起,同样年轻,同样充满了探究。

细碎如芒刺的目光钉在我后背上。我加快脚步,近乎小跑。身后的议论声和脚步声却紧跟不舍,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我拐过一段坍塌的红砖矮墙,她们竟也跟着拐了过来。一个女孩的声音里突然带上了哭腔:“姐……我们……我们是不是走太远了?这什么地方啊?回不去了……”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她们站在几米开外,一模一样的脸庞,穿着洗得发白的廉价连衣裙,脸上稚气未脱,却写满了迷途的惊恐和无措。夕阳勾勒出她们纤细的身影,像两株被风吹离了原地的野草。

“为什么跟着我?”我的声音隔着布片,显得沉闷而怪异。

其中一个女孩,胆子似乎大些,吸了吸鼻子,红着眼圈指向我的脸:“你的鼻子一直捂着,我们,我们就是好奇……”她身旁的女孩立刻用力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们光顾着看你,迷路了,回不去了……”她环顾四周荒凉的厂区和暮色渐浓的天空,巨大的无助感让她终于哭出声来,“你,你得带着我们!”

荒谬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她们迷路的理由,竟是我布片下这个可耻的畸形鼻子?看着两张沾满泪水和尘土、几乎一模一样的年轻脸庞,一种混合着荒诞、疲惫和某种奇异责任的冲动油然而生。不远处,废弃的池塘水在暮色中泛着微光。

“好吧。”我指了指水塘,“你们等等。”

我走到水边,背对着她们。浑浊的池水倒映出我模糊的轮廓,还有那块可笑的布。手指颤抖着,一层层解开束缚。终于,那块布滑落下来。水面晃荡,映出我的脸——一张普通男人的脸,但本该是鼻子的地方,被一个白底蓝花、带着圆润弯嘴的茶壶部件所取代。它突兀地镶嵌在血肉之中,冰冷光滑,像一件强行焊上去的拙劣工业品。我掏起一捧浑浊的池水,狠狠泼向那个瓷质的鼻子。水珠顺着光滑的釉面滚落,在鼻尖(壶嘴)汇聚成珠,然后滴落下去。我又泼了几捧,徒劳地洗刷着这无法洗去的异物感。

“洗好了吗?”身后传来女孩怯生生的询问。

我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坦然,缓缓转过身。

没有预想中的尖叫或惊恐逃离。两张年轻的脸上,泪水奇迹般地止住了。她们的眼睛,像被磁石吸引,牢牢地锁在我的脸上——不,是锁在那个茶壶鼻子上。那目光里,没有恐惧,没有厌恶,只有一种纯粹到令人心悸的好奇,甚至,是某种炽热的、令人不安的欣赏?

“哇塞……”其中一个女孩发出短促的惊叹,向前走近了一步,目光紧紧粘着那突兀的瓷白与靛青。

“真,真特别!”另一个也跟上来,眼神亮得惊人,像是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

她们一左一右,自然而然地靠拢过来,站在我两侧。没有询问,没有解释,仿佛跟随一个长着茶壶鼻子的人,是这迷途夜晚里唯一合理且必然的归宿。她们不再看路,不再看荒凉的厂区,只是如影随形地、专注看着我的脸,聚焦在那冰冷光滑的凸起物上。那目光穿透皮肉,带着一种令人颤栗的探究热度,仿佛要看清这瓷器与血肉结合的每一寸缝隙。

夜色彻底合拢,吞没了废弃工厂的轮廓。城市的微光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浮动,像一片虚幻的星海。我们三人,被浓重的黑暗包裹着,沿着一条不知通向何方的、布满碎石的小路向前走着。脚步声在空旷的夜里显得异常清晰,其中还夹杂着另一种细微的声音——我每一次呼吸,气流穿过那个坚硬的壶嘴管道时,都发出一种低微、持续的嘶鸣。这声音不再仅仅是生理的噪音,它像一把无形的锯子,在我与她们之间,在我与这整个世界之间,来回拉扯。每一次吸气,每一次呼气,那嘶鸣都在提醒着我:此身非我。

身旁的姐妹俩却似乎对这声音浑然不觉。她们步履轻快,紧贴在我左右,两张年轻的脸庞在夜色里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唯有那两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她们的视线,如同无形的探照灯,固执地聚焦在我脸上那一点冰冷坚硬的茶壶鼻子。那专注的目光里,燃烧着一种我无法理解的、近乎贪婪的好奇。仿佛我整个存在的意义,仅仅浓缩成了这个怪异的瓷器部件。

黑暗无边无际。只有那呼吸的嘶鸣,单调地重复着,像一首永远找不到调门的挽歌,在这条没有尽头的路上,循环往复。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