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清晨,曦光初照,我坐在旧街的长凳上,独自凝望着。一只蜗牛正背负着湿漉漉的外壳,在粗糙的树皮上,进行着一场朝圣般的攀登。它那透明如露珠的躯体上,一对纤细的触角,在潮湿的空气里轻颤着试探前行。不远处,树上一根细细的丝线,垂吊着一只毛毛虫,在荡荡悠悠地假寐。一支蚂蚁大军在树干上奔流不息,宛如被时间驱赶的黑色河流,搬运着它们微小的命运。蜗牛自有它的节奏,半天挪不了半个壳的距离。
一束阳光,透过树叶缝隙,照亮了眼前昆虫世界的瞬间。我恍然入梦,这何尝不是人世间的瞬间啊!
看哪!这蜗牛,缓慢的几乎凝滞,如果不是因为看到它身后留下的痕迹。这是腹足纲生物特有的分泌出微弱的“光芒”——一条在树皮上短暂闪耀的银色小径。它并非在爬行,而是在书写——书写着它行经的证明,它存在于斯的瞬间。这微光闪闪的印记,如此脆弱,如此短暂,阳光或风将会悄然将它抹去。我们人不也是这样,背着有形的或无形的壳,书写自己的人生吗?童年的欢笑刻在泥地上,青春的爱语写在雾蒙蒙的窗玻璃上,成年后那些隐秘的伤痛,则如同沉入水底的石头……它们存在过,又终将被遗忘。然而,什么是永恒?什么可以抵抗时光的侵蚀?我们并没有确切的答案。
哎呀!一只莽撞的蚂蚁,扛着比它自身更庞大的白色卵粒,急匆匆地撞上了蜗牛探路的触角。刹那间,那透明的柔软躯体猛地一缩,将整个生命全部匿藏进它那螺旋形的堡垒之中。壳口严丝合缝,仿佛从未开启过。只留下那个钙质的穹顶,沉默地附着在树皮上,像一个微缩的墓丘,一座突然关闭的神殿。
——哦,这完美的退避!这坚固的堡垒!我的心,瞬间被一种尖锐的东西刺了一下。那蜗牛竟能如此轻易地缩回,回到它安全、湿润、只属于它自己的内在宇宙。我也可以吗?当世界的喧嚣——邻居无休止的争吵、街上汽车刺耳的喇叭,身体的衰老与疾病折磨——如同无形的重锤敲打我的神经时,我能否像它一样,把自己完整地缩回某个词语构筑的壳里?我的壳在哪里?是那些文学巨匠优美的文字深邃的思想?还是童年旧屋窗前,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流淌的记忆?在那个小小的、只属于我的空间里,时间不再是鞭子,而是一条可以随意潜入的、无声的河。在那里,那只蜗牛——不,是无数只蜗牛——在永恒的湿润苔藓上,正进行着它们庄严的、不被任何时钟丈量的跋涉。
树影不知不觉地在光里移动。那只静止的螺旋堡垒边缘,极其谨慎地,再次探出了一星湿润的透明。它又开始了,开始了沉静的探寻。它向上,向着高处那片被雨水洗得发亮的绿叶爬去——那叶子在湿润的光线里,绿得像一个承诺,一个深不可测的谜。它爬得如此之慢,慢得让时间本身都显得可疑,慢得仿佛能对抗一切速朽的法则。阳光渐渐炽烈,树皮上那些银亮的粘液痕迹开始变淡、变模糊,如同写在沙滩上的名字被潮水轻轻抹去。然而在那螺旋形的、潮湿的殿堂深处,那缓慢的移动本身,就是时间被重新定义的方式,就是存在不熄的秘语。我们这些背负着词语外壳的人,不也是在树皮般粗糙般的岁月上,留下微弱又固执的光痕吗?
阳光越来越毒,街道已是五光十色。我一时想起了让伍尔夫浮想联翩,误以为“墙上的斑点”的那只蜗牛,于是起身走向我的“蜗居”,想去看看墙上的斑点,是一枚钉子,还是一只蜗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