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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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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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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苇泊

凤凰山往北百十里,有一个入海口。

这是一个秋阳初照的早晨,小渔村码头一片繁忙。出海的渔船满载而归,新鲜的鱼虾一船船卸下来。泊在旁边停车场的汽车,一辆辆开出,去抢购新上岸的海鲜。

停车场出口处,站着一个优雅的少妇。她头戴宽边草帽,蓝底小碎花连衣裙被海风吹得轻轻摆动。她纤细的手指接过司机递来的停车费时,总能看到对方眼中闪过的一丝讶异——没人会想到这样一位气质出众的女子会在停车场收费。 "谢谢,慢走。"牟益的声音像海风一样轻柔,却带着不容亵渎的距离感。那些司机们只是敬而远之,没有一个敢放肆的。

渔村里关于她的身世传言很多。有人说她父母双亡,新婚丈夫出海遇难;也有人说她是跟男人私奔被抛弃在此。真相如何,牟益从不解释。她只是日复一日地站在那里,像一株长在海边的芦苇,看似柔弱却坚韧不拔。

"牟益,今天收入不错吧?"村里的张婶提着菜篮子经过,关切地问道。

"还行,张婶。"牟益微微一笑,眼角泛起细小的纹路。这是她为数不多会露出笑容的时刻。

"你这孩子,总是一个人..."张婶叹了口气,"上次给你说的那个中学老师..."

"张婶,"牟益轻轻打断,"我现在这样挺好的。"

张婶摇摇头走了。牟益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眼神恍惚。两年前,她的世界随着丈夫的突然去世而坍塌。她在一个风雨夜来到这里,绝望失去了生活的勇气。村里人救了她,给了这份泊车的活计。活不累,收入够她一个人生活,更重要的是,每天面对形形色色的人,能让她暂时忘记痛苦。

时间是最好的治疗剂。她一天天好起来,脸上又泛起红润,成了泊车场亮丽的标志。

太阳渐渐升高,停车场里的车越来越少。牟益摘下草帽,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细汗。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让她浑身一颤。

"牟益!表妹!"

牟益猛地转身,草帽从手中滑落。站在她面前的女人穿着时髦的连衣裙,烫着卷发,脸上带着激动的红晕。

"表姐?金然?"牟益的声音颤抖着,眼泪瞬间涌出。她扑进表姐怀里,闻到了久违的亲情味道。

两人坐在停车场旁的遮阳伞下,金然握着牟益的手:"你让我们找得好苦呀!自从你离开后..."

"我不想提那些事。"牟益轻声说,但眼神已经软化。

金然叹了口气:"至少让我知道你过得还好。大家都很担心你。"

"我很好。"牟益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真的。"

“还生姨父的气吗?那次我去牟家庄,看到他老了很多,总絮絮叨叨让我找你,你也太狠心了!”金然看到牟益还是打不开这个心结,故意拿话激她。

刹时,牟益眼里涌出泪水,哭着说:“表姐,我不生父亲的气,可我永远失去了他呀!牟成…”

金然知道她说的牟成是谁,就是牟益那个比大五六岁、刚出五服的未婚夫,正因为姨父强烈反对,他们才离家出走的。“牟成怎么了?”金然急忙问。

牟益先是愣怔了一下,突然“哇”地大哭?一声,好像断了气,没了声音。金然连忙捶打她的背,抚摸她的前胸,总算缓了过来。

“表姐,可怜的牟成呀!那时我真是无助!早上出门时还好好的,晚上回来全身血点子,大口吐血,一会儿人就不行了。他临死时就说了一句话,牟益,这是老天在惩罚我,我俩本不该成为两口子啊!“牟益说到这,又嚎啕大哭起来。

那天,金然和牟益一直说到夕阳落下,说到夜半三更。

金然走后的日子,牟益的心境有了微妙的变化。表姐带来的不仅是亲情的温暖,还有被她刻意遗忘的过去。说过一遍,好像又把过去活了一遍,心里不再有怨气和记恨,也敢于回忆过去的事,直面自己的不幸了。

过去的不后悔,牟益觉得勇敢地爱了一回,值得!当年离家出走时,是那样无奈却也那样坚定。母亲去世后,父亲的性情全变了,原来他是那么慈祥,那么疼她,却在她婚姻大事上这么固执。一向开明的父亲,为什么呀?我可是你唯一的女儿呀。现在她明白了,父亲反对的深层原因——牟成虽与她情投意合,但按族谱是刚出五服的本家,应该喊父亲一声"爷爷",唤她作"姑姑"。若是成了婚,父亲在族中的辈分便要降下一等,这在注重传统的父亲眼里,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她太爱牟成了!他多么优秀啊,什么活计一看就会,电器维修、电视组装、电焊手艺样样精通,那双宽厚的手仿佛有着神奇的魔力,能修复一切破损的物件。就是这份才华与温柔,让她不顾一切地跟他离家出走。两人在陌生的城市办了家电焊修理铺,牟成的手艺很快赢得了口碑,生意红火起来。就在他们憧憬着未来时,牟成却突然病倒了,那么健壮的人就像被狂风折断的芦苇,不过几日便撒手人寰。牟益怎么也接受不了这个现实,那个能修好世间万物的手,却修不好自己的生命。

失去了至爱,她才深切感到父亲在母亲去世后,为什么会变化那么大,她理解了什么是悲伤、孤独、无助,痛彻心扉。她感到内疚,自己离家出走后,父亲为失去女儿又是一番悲伤,又增添了一份孤独。她要回去,回到父亲的身旁,请求父亲原谅自己的任性,承欢膝下,给他以欢乐和安慰。

过去的都已过去,牟益决定开始新的生活,她偶尔望向大海的眼神不再那么空洞,有时甚至会对着熟悉的司机点头微笑。

然而,命运弄人,牟益生命又发生一次转折。这是一个晚霞漫天的傍晚,牟益正准备收工,一辆黑色奔驰轿车,缓缓驶入几乎空了的停车场。车上下来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一手牵着扎蝴蝶结的小女孩,一手拉着流鼻涕的小男孩。 "妈妈!"小女孩突然挣脱男人的手,朝牟益跑来。小男孩也踉踉跄跄地跟上,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同样的称呼。

牟益愣住了。两个孩子扑进她怀里时,她本能地张开双臂。小女孩的发丝蹭着她的脸颊,带着儿童特有的香甜气息;小男孩的鼻涕蹭在她裙子上,却让她心头涌起一股奇异的温暖。

 "对不起,孩子们认错人了。"男人走过来,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他约莫四十岁,眼角有些细纹,但身姿却伟岸挺拔。

 牟益抬头与他对视,发现他的眼睛是深邃的墨蓝色,像暴风雨前的大海。

 "没关系。"牟益轻声说,却舍不得放开怀里的孩子。

 "爸爸,这就是妈妈!"小女孩固执地说,小手紧紧抓住牟益的衣角。

  男人的表情复杂起来:"小雅,妈妈...妈妈出海了,记得吗?"

  "你每天都这么说!"小男孩突然大声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要妈妈现在回来!"

 牟益感到心脏被无形的手攥紧。她蹲下身,轻轻擦去男孩的泪水:"你们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雅,五岁了。"女孩抢着说,"弟弟叫小海,四岁。"

 "好美的名字。"牟益微笑,"我叫牟益,是...是停车场的阿姨。"

 "不,你是妈妈!"小海扑进她怀里,小脸贴在她胸前。

  男人尴尬地站在那里,手足无措。晚霞映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牟益注意到他下巴上有一道淡淡的疤痕。

 "孩子们...失去母亲多久了?"牟益轻声问。

  男人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一年零三个月。海难。"

 男人每个字像重锤敲在牟益心上。她想起自己死去的丈夫,想去长逝的母亲,这是人间最大的痛,两个小孩子好可怜呀。

 "我每天傍晚带他们来看海。"男人继续说,声音沙哑,"告诉他们妈妈在海上看着他们..."

 小雅突然拉住牟益的手:"妈妈,你今天跟我们回家好不好?"

 牟益感到喉咙发紧。她应该拒绝的,这太荒唐了。但当她看着两个孩子期待的眼神,某种深埋已久的情感破土而出。

  "就...就今天。"她听见自己说。

  那天晚上,牟益留在了男人的别墅。她给小雅梳头发,帮小海洗澡,听着两个孩子叽叽喳喳地讲述幼儿园的趣事。男人——他叫霍真——站在儿童房门口,眼神柔和地看着这一幕。

 夜深时,孩子们终于睡着。牟益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发现霍真在客厅等她。

 "谢谢你。"他递给她一杯热茶,"自从他们母亲...小雅和小海从没这么开心过。"

 牟益接过茶杯,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一股微小的电流窜过全身。

 "他们很可爱。"她低声说,"我能理解...失去至亲的痛苦。"

 霍真深深地看着她:"我听村里人说起过你的事。如果你不介意...也许我们可以..."

 牟益走到落地窗前,望着远处漆黑的海面,沉默了半天。

 "我可以经常来看孩子们。"最终她说,"但其他的...我需要时间。"命运给了她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折。

 霍真点点头,没有强求:"随时欢迎你。"

 接下来的日子,牟益的生活有了新的节奏。白天她在停车场工作,傍晚霍真会带着孩子们来接她。他们一起在海边散步,看落日,吃简单的晚餐。小雅和小海越来越依赖她,而霍真看她的眼神也日渐温柔。

  一个月后的雨夜,牟益留宿在霍真家。孩子们睡着后,霍真突然单膝跪地,手中捧着一枚钻戒。

 "我知道这太快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但孩子们需要母亲,而我...我需要你。"

 窗外的雨敲打着玻璃,牟益看着这个比自己大十二岁的男人。他的鬓角已有白发,眼神却真挚得令人心痛。

 "我不确定我能做好..."牟益轻声说。

 "你已经是了。"霍真握住她的手,"从第一天起,孩子们就把你当成了母亲。"

 雨声中,牟益点了点头。

 婚礼很简单,只请了几个亲近的人。新婚之夜,霍真抚摸着牟益的脸颊说:"我为追到一个冷美人而感到骄傲。"

 牟益轻笑:"要是一开始你追我,你就像先前那些后生们一样,甚至更惨。谁叫你是大叔级的呢?"

 "那为什么你就投到我怀里呢?"霍真好奇地问。

 牟益的眼神柔和下来:"那是因为两个孩子跑着叫我妈妈。我知道一个人失去母爱是什么滋味。"

 霍真沉默片刻:"你是怎么知道,这两个孩子失去了妈妈呢?"

 "你好粗心啊,"牟益轻戳他的胸口,"这段时间,你每天傍晚领着两个孩子到这海边。一次次地回答孩子,你妈妈出海了,她在海的那一边。爸爸带你们看海鸥,看洁白的帆船。你妈妈也在那边看。"

 霍真紧紧抱住她,两个人的梦又香又甜。

 婚后生活平静而充实。霍真送孩子们去了城里的贵族学校,牟益每天接送他们上下学。别墅二层有个房间始终锁着,霍真每天会进去待一会儿,出来时总是神色凝重。牟益问起,他只说是书房,工作需要。

 "妈妈,爸爸是做什么工作的呀?"一天晚饭时,小雅突然问。

 霍真的筷子顿了一下。牟益这才意识到,她从未详细了解过丈夫的事业。

 "爸爸做国际贸易。"霍真平静地回答,给女儿夹了块鱼,"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那天深夜,牟益被轻微的响动惊醒。霍真不在床上。她轻手轻脚地走到走廊,看到二楼那个房间门下透出一丝光亮。她刚想上前,突然听到丈夫压低的声音:

 "...这批货必须在下周前运出去...对,老地方..."

 牟益退回卧室,心跳如鼓。她不是无知少女,那些只言片语已经足够引起警觉。但看着床头柜上全家福里孩子们的笑脸,她选择暂时沉默。

 第二天早餐时,霍真像往常一样亲吻她的额头:"今天我要出差,可能明天才回来。"

 "注意安全。"牟益勉强微笑,注意到丈夫眼下浓重的阴影。

 霍真走后,牟益鬼使神差地上了二楼。那个永远锁着的房间今天意外地没锁。推开门,里面是间普通的书房,但书柜旁有个小门。牟益的手刚碰到门把手,楼下突然传来门铃声。

 是快递员,送来一个给霍真的包裹。牟益签收时,包裹不小心掉在地上,露出里面的一小包白色粉末。她的血液瞬间凝固。

 那天晚上,霍真没有回来。牟益整夜未眠,搂着熟睡的孩子们,思绪万千。天亮时,她做了决定:不管丈夫在做什么,为了孩子们,她必须让他停下来。

 但命运没给她这个机会。

 三天后的深夜,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一家人。牟益刚打开门,七八个警察冲了进来。

 "霍真在哪里?"为首的警官厉声问。

 牟益茫然地摇头:"他...他说出差..."

 警察迅速搜查了整栋房子。当他们在二楼那个房间发现大量毒品时,牟益的世界轰然倒塌。

 "霍太太,你丈夫涉嫌参与国际贩毒集团。"警官严肃地说,"我们有证据表明,这个房间是他们的一处交易点。"

  小雅和小海站在楼梯上,惊恐地看着这一切。牟益强忍泪水,走过去抱住他们:"别怕,妈妈在这里..."

 不几天,霍真被捕了。后续的调查揭露了惊人的真相,他长期以来参与走私,后来参与贩毒,是贩毒集团在沿海地区的联络人之一。法庭宣判那天,牟益安静地坐在旁听席。脑海里怎么也不相信自己仪表堂堂的丈夫,儿女心中慈爱的父亲,会干这样的勾当。当法官宣布霍真死刑时,她没有流泪。霍真始终低着头,不敢与她对视。

 回到家,小雅小声问:"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牟益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微笑:"等你们长大了,他就会回来。"

 从此,牟益继续接送孩子们上下学,做可口的饭菜,参加家长会。村里人又开始对她指指点点,但她不再在意,仍然在停车场泊着车。

  每周日,她都会带孩子们去海边。看着他们追逐浪花的背影,牟益想起那个改变命运的傍晚。如果当时她没有蹲下身拥抱那两个叫她"妈妈"的孩子,现在会怎样?

  海风拂过她的面颊,带着咸涩的味道。牟益知道,无论生活给予什么,她都会像海边那些芦苇一样,在风雨中挺直腰杆。为了小雅和小海,她会一直泊在那里,泊住这份来之不易的亲情,泊住生命中最后的港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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