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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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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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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炉匠“轱辘子泥”

记忆,总是从声音开始渗入的。那声音先是在巷口打着旋,像一只灰鸽子,忽而又拔高了,颤巍巍地裂成三截:“锔锅——锔碗——锔大缸唻——”音调是枯树枝上挂着的残絮,在风里飘摇。我便在这时挣脱了母亲的呼喊,向外奔去。她的声音追着我,散成碎片:“去看看……是不是轱辘泥来了?若是他,便叫他将你摔碎的那只碗锔上罢……”

贫穷的年代,碗似乎格外易碎。破碎的瓷片在地上绽开,像一种诡谲的花。而轱辘子泥,便是修补残缺的人。

他真名叫高路。乡音蜿蜒,“高路”二字滚过唇齿,便成了“轱辘”。又因了他的手艺,人们就顺理成章地将他唤作“轱辘子泥”。他不老,甚至可以说是年轻——个子矮墩墩的,皮肤是日头晒就的深褐色,身子长而腿短。那副挑子压在他肩上,竟像是刚离了地,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仿佛是他身体延伸出来的一部分。

他所有的生计都在那一根扁担上。两头各挂一只木箱,抽屉层层叠叠,像藏着无数秘密。一头箱子的下半部分嵌着风箱,上半部分是灼热的火炉,边上还悬着一面小铜锣和一枚铁球。走起来,铜铁相击,清凌凌地响,不是音乐,却比音乐更抓人心。孩子们追着他跑,喊些戏文里学来的词,又或是自己编的顺口溜:“锔锅锔碗锔大缸,锔老太太的尿盆不漏汤……”他们也会模仿《智取威虎山》里小炉匠,尖着嗓子叫:“我该死!我坦白!”轱辘子泥听了,也不恼,黝黑的脸上只浮着一层淡淡的笑意,目光却早已穿过我们,落在更远的地方。

他的手艺是祖传的。那金刚钻的木柄,摩挲得温润光滑,比寻常的更短小,一公一母,严丝合缝。看他钻孔是一种奇特的体验。左手稳着钻杆,右手来回拉动那连着皮条的木弓,身子微微前倾,气息屏住——那专注的神情,仿佛不是在钻一个孔,而是在与瓷器内部某个沉睡的灵魂对话。他钻出的眼,极细,极隐蔽,总是巧妙地藏在花纹的间隙里。经他手缝合的瓷器,裂痕成了一道几乎难以察觉的脉纹,甚至比完整时更添了几分故事的温度。

然而,他真正奇特的,并非这手艺本身。而是他望着那些残缺碎片时,眼中闪烁的光。那是一种知晓的光芒。在无人识得珍宝的年代,他却能对着一个粗陋的首饰盒,喃喃道出“乾隆官窑”的字眼;他能捧着一只喂鸡的破碗,连声叹息“可惜”。他将那碗细细锔好,裂纹在他手下愈合,仿佛时光倒流。他对那懵懂的孩子说,别再拿它喂鸡了。孩子不解,他便急切地要用五块钱换这“无用”的破碗——五块钱,在当时能买许多只崭新的碗。于是,他那担子里的宝箱,便又多了一片承载着时光的碎片。

后来,街巷不再需要锔碗的吆喝声了。破碎的碗碟直接丢进垃圾堆,新的物件源源不断。轱辘子泥放下了他的扁担,开了一间小小的古董行。店里的博古架上,摆满了他昔日珍藏并亲手缝合的“破碗破碟”。它们静静地立在那里,每一道锔痕都是一句无声的诉说。有人来找他,想让他将新烧的瓷器做旧,仿冒时光的印记。他拒绝了。他说,过去他修补残缺,是为了让物尽其用,是延续生命;如今他守护这些老旧物件,是为了留住时光走过的痕迹。

“天生我材必有用,”他说,目光依然沉静,“但我们不能,故意把新的弄旧啊。”

时光流逝,无数的声音消失了,那“锔锅——锔碗——”的吆喝,也早已沉入记忆的河底。但有些东西不会消失,它们如同轱辘子泥手下那些细微的锔钉,坚韧地、沉默地,将破碎的过往与现在,锔合成一个依然完整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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