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来了。我站在山岗上,忽然觉得衣袂被无形的手掀起——你看不见她的脚步,我脚下的山峦却开始颤动。那几个筋斗分明是从我的梦境里翻出来的,那些白云被扯成帆,我听见了有什么东西也在胸膛里鼓荡。
记得去年这时候,我看见一个穿着花裙子的小姑娘,将枫叶贴在鼻尖上,突然惊呼:"妈妈,红叶在呼吸!"她猜想每片叶子都是精灵的口罩,捡到最红的那片就能听见秋天打喷嚏。此刻望着满山红云,我感慨孩子的灵性——这漫山遍野的绚烂,不就是天地打了个温柔的喷嚏吗?
她一甩长袖,枫林就燃起来了。我凝视着那火焰如何从一棵树跃到另一棵树,就像我年少时未说出口的爱语,终于在这个秋天获得了燃烧的资格。这是多么奢侈的手笔!白桦林拉起了金箔帷幕,我猛然意识到自己竟也成了这盛大演出的一部分,晃眼的何止是游人的眼瞳,更是我几十年来谨小慎微的灵魂。
某日我在旧书店淘得一本《秋灯琐忆》,翻着泛黄的书页,有一枚红叶飘落。书店主人笑道:"这是前面主人留下的书签,据说是个乖张的诗人,总爱把诗写在枫叶上夹进书里。"我小心拾起那片脆弱的叶子,见上面用细墨写着:"字句会消亡,而叶脉永恒。"顿时觉得捧着的不是一本书,而是某个灵魂以叶为舟的轮回。
枯草在我脚下发出细碎的叹息。我蹲下身,抚摸它们蜷缩的脊背,心头想起母亲临终时手背的皱纹。那个精灵是否也曾在她苍白的窗前翩跹?万物都在循环着相同的秘密:绿绒毯终会褪色,但绣在上面的星星永远等待下一次苏醒。
拾起一枚红叶,我的指纹好像与杜牧的指纹在时空中重叠。这岂止是春芽的蜕变?它是无数个春天在我掌心复活啊!我似乎看见千百年前的诗人用这片叶子蘸墨,墨汁渗进脉络时发出细微的呻吟——原来每一首咏秋的诗,都是树叶与人类共同完成的输血手术。
那个向着太阳端详红叶的孩子,莫非是童年的我自己?光穿透脉络的模样,很像我第一次透过显微镜看见细胞分裂时的战栗。我一时间渴望告诉所有人:这纤毫毕现的脉络里,流淌着比人类历史更古老的智慧。
我亦是其中一枚。秋风描画我的眉梢,让我原谅了所有辜负过的季节。霜露染红我的脸庞,我懂得了沉默比呐喊更有力量。飘落何须成殇?当我旋转着离开枝头,大地张开怀抱的刹那——坠落本身就是飞翔的另一种形式。
夹入书页的那一刻,我感到两个世界的碰撞。文字爬上叶面,叶脉与墨迹对话,根须在纸页间延伸,书香渗进我的血液。某日当它从《到灯塔去》第97页滑落——坠下的不是枯叶,是我某个深秋午后最完整的灵魂印记。
如今我站在这里,忽然明白每片红叶都是时间的隐喻。它们飘落不是为了死亡,而是为了在我们弯腰拾起的瞬间,让我们看见自己生命的倒影。就像那个追逐红叶的小姑娘,有一天终会明白,她童年珍藏的每片红叶,都是在为未来的自己收集散落在时光里的明信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