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

金大爷是我们凤凰山抗美援朝回来的，唯一活下来的志愿军战士。那一年，凤凰山一起去了十个后生，血洒异邦，只剩他一人还乡。

他活着回来，对另外九家的亲人，是种无声的刺激。因此，他绝口不提战场上的事，怕撕开那些结痂的伤口。村里搞革命传统教育，他推不过，才第一次讲了战场上的事。人们叫他老英雄，他连连摆手，脸上是刀刻般的严肃：“莫瞎叫，那些留在朝鲜的战友，他们才是英雄。我嘛，就是个活着回来的‘志愿兵’。”

他对部队的感情，融在血脉里。两个儿子，金武和金斌，先后都被他送到了部队。他说：“部队是座大熔炉，是铁是钢，炼一炼，终身受益。”儿子们入伍前，他都把他们叫到跟前，点燃一袋旱烟，慢慢地讲两个故事，两个关于凤凰山老乡的故事。

第一个，是陈俊英。金大爷的眼神望向虚空，仿佛能看到那个年轻的战友。“踏上朝鲜那天，他就跟我说，‘金哥，这回是跟美国鬼子拼命，要么战死，要么完完整整地回来。决不能被他们抓了去，当了俘虏，魂都回不了家！’”金大爷的烟斗在微微颤抖，“他……他说到做到了。他们班被包围，弹尽粮绝，他和最后一个战友，拉响了爆破筒，和敌人同归于尽……”他重重地磕了磕烟灰，看着儿子，“记住，当兵，就要有这股气！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

第二个，是李跃。金大爷的神色柔和了些，又带点惋惜。“那小子，跟你们差不多大，皮得很。打仗时卧倒快，可总爱多做个动作，不是跷腿，就是探头。”他叹了口气，“就这毛病，一次跷腿，让流弹穿了腿；一次探头，被碎了头……人就没了。”他看着儿子们年轻的脸庞，一字一句地说：“军人不怕死，但不能送死！战场要机灵，但不是瞎动。”

他把这两个用生命换来的道理，像种子一样，种进了儿子心里。

大儿子金武，到了部队在汽车连开车。和平年月，无战无灾。他脑子活，车开得极好，可就是有个要命的毛病——嗜睡。跑长途时，他竟能尾随着前车，迷迷糊糊开出好几里。困了，就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提神。

他出事的消息传来，是在一个深夜。给车加油时，他迷迷糊糊，手里的烟头被风刮进油桶，瞬间引燃。怕引爆整辆车和周围的营房，他抱起燃烧的油桶就往空地跑，火舌瞬间将他吞没。命保住了，落了个三级伤残。

年底本来要转志愿兵的计划，彻底泡汤。对象听说他毁了容，落了残，也捎来信，散了。金大爷从部队医院回来，一夜之间脊梁好像弯了。他看着病床上缠满纱布的儿子，想骂，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你这样……算哪门子牺牲？无谓！丢人！”他转身走出病房，在走廊尽头，用粗糙的手掌，狠狠抹了一把脸。

二儿子金斌，性子比他哥文静，名字里的“文武斌”，在他身上只见了“文”。有了金武的教训，金大爷死活不同意他再去当兵。可金斌铁了心，软磨硬泡，最终还是穿上了军装。

金斌记住了哥哥的教训，在部队里刻苦训练，事事争先。一年入党，两年当班长，三年后，喜报传来，他转了志愿兵。金大爷捧着那张喜报，手抖得厉害，把它端端正正贴在堂屋正中央。那天晚上，他一个人就着一碟花生米，喝了整整半斤白酒，昏黄的灯光下，他久违地笑了。

可命运，再次露出了它残酷的獠牙。西南边境战事一起，金斌的部队开了上去。一开始是捷报，后来，伤亡名单像秋雨一样，一点点淋湿了凤凰山。不断有村子接到噩耗，只有金斌，音讯全无。金大娘急得病倒在床，金大爷嘴上硬着：“打仗哪能不死人？战死沙场，是光荣！”可背地里，他天天蹲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望着通往远方的那条路，一蹲就是一天。有风声传来，说先头部队遭了埋伏，有人被俘了。金大爷的心猛地一沉，他怕的就是这个——“被俘”，那是比战死更让他无法接受的奇耻大辱。

战争结束，交换战俘。金斌，真的是走着出去，被交换回来的。

金斌回来后，变得沉默寡言，常常一个人对着远处发呆。金大爷则彻底垮了。他不再出门，整日坐在家里，看着墙上两个儿子的旧照片，眼神空洞。他想不通，自己一身英雄胆，怎么生出两个这样的儿子——一个因荒唐事故成了残废，一个竟戴着“战俘”的名头回来。他感觉一辈子的英名，像墙上的泥皮，哗啦啦地掉了下来。乡邻们的议论，像针一样刺在他背上。三年后，金大爷在郁郁寡欢中，撒手人寰。

人们叹息着说，金大爷一辈子的英名，算是让这两个“不成器”的儿子给抹黑了。

故事若到此为止，便只是一曲时代的悲歌。

然而，时间，终将显影生命的真正底色。

金斌复员回家，默默务农，照顾着多病的母亲。他很少说话，仿佛要把在战场上和被俘营里没说完的话，都烂在肚子里。直到那个洪水初歇的午后，一个在河边玩耍的孩子被湍急的漩涡卷走。岸上的人惊呼一片，只见一个瘦削的身影毫不犹豫地扎进了浑浊的河里。那是金斌。他用尽全身力气将孩子推向岸边，自己却被一个暗流卷走，再也没能上来。送葬那天，被他救起的孩子全家，披麻戴孝，哭声震天。

金武，拖着伤残的身体，没有消沉。他凭着在部队练就的技术和胆识，从运输队做起，一点点摸索，竟也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企业家。更让人意外的是，他加入了“蓝天救援队”，自费购置了大量装备。哪里地震了，哪里洪水了，那个一瘸一拐却行动迅捷的橙色身影总会出现在最危险的地方。烟雾缭绕的火场，激流汹涌的河心，人们会看到他烧伤后略显狰狞的脸上，那双眼睛却格外明亮坚定。

凤凰山的人们，再次提起了金大爷的两个儿子。只是，语气里不再是鄙夷，而是深深的敬佩与感慨。

“真没想到啊……金斌那孩子，平时不声不响，关键时刻，能把命舍出去救人。”

“金武也是，自己都那样了，还拼命去救别人，他搞救援搭进去的钱，比他赚的还多吧？”

人们不再说什么了。只是不知道，长眠于地下的金大爷，若能看到这一切，又会想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