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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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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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蛋壳的回声

有时候,尘封的记忆打开,是因为一种味道。这不,在清明时节,这气味——湿润的泥土,腐烂又新生的草根,还有那无处不在的、若有若无的煮鸡蛋的腥香,将那个被称为“小石头”的男孩,又从时光的深处推了上来,清晰得如同昨天。

那只母鸡,芦花色的,是家里唯二的“小银行”职员。母亲的手,像一枝干枯的树枝,每天清晨,会精准地伸入鸡窝那温暖的黑暗里,进行一次庄严的勘探。“抠鸡屁股”——多么粗粝又生动的词!那是一个家庭对微末希望的虔诚触摸。一枚蛋,带着生命的余热,椭圆的完美,从那里诞生。它滚烫的,不是食物的诱惑,而是油盐酱醋的具象,是课本封面上的价格,是生活这本厚重账簿上的一行细密数字。它被母亲小心翼翼地放进床底的瓷坛,那一声轻微的“磕嗒”,又在家计天平上增添了一颗小小的砝码。

而清明,是属于别人的节日。他自记事起,就讨厌清明节,讨厌碰鸡蛋,也不知道是哪一辈子兴起来的碰蛋!他排弟兄五个老末。在物质匮乏的年代,他家那两只老母鸡即使再能下蛋,也轮不到清明节奢侈地碰蛋。晴明节的空气里随处荡漾着别的孩子的喧闹,他们的口袋是充实的,鼓胀着熟鸡蛋的诱人轮廓。他们像拥有神秘力量的骑士,用手中的“盾牌”与“长矛”互相叩击。“笃!”——一声清脆的胜利;“噗!”——一阵轻微的溃败。那声音,在小石头听来,是圈子的密语,是拥有者的游戏。他的手,只能在空裤袋里徒劳地摩挲,想抓住一点不存在的温暖与坚硬。那是一种物理上的凹陷,逐渐蔓延成心理上的洼地,满是羞赧和渺小的渴望。

但在李庄初中,在那些陌生的、带着评判意味的目光里,他不能再是那个洼地里的孩子。一个念头,像暗夜里的菌种,悄然滋生。他找来一枚被掏空的蛋壳,轻飘飘的,是生命被取走后的残骸。然后,是石灰,那干燥的、雪白的、带着燃烧后冷峻气息的粉末。他将它们混合,用水,调和成一种粘稠的、灰色的浆体,小心翼翼地灌入那脆弱的壳。他紧紧攥着它,这枚赝品,这枚他制造的秘密武器。它冰冷、沉重,没有丝毫生命的律动,却蕴含着一种扭曲的、足以撼动现实的力量。他握着的,不是一枚蛋,是他所有的屈辱与反抗,凝结成的、坚硬的恨意。

碰撞开始了。笃!一个同学的鸡蛋应声破裂,蛋壳像凋谢的花瓣。笃!又一个。他的“石头”所向披靡。惊讶、赞叹、不服气的目光聚焦在他和他紧握的拳头上。一股灼热的、近乎痛苦的洪流冲遍他全身,那是胜利的眩晕,是虚假的高潮。然而,幻象的维持,需要比蛋壳更坚硬的运气。不知是谁的手,一次好奇的推搡,那枚所向无敌的“蛋”,从他汗湿的掌心滑落,像一个笨拙的玩笑,滚在地上。

它没有碎裂。它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表面沾着尘土,露出一小块灰白的、坚硬的、属于石灰的内里。喧闹声戛然而止。所有的目光,从好奇变为惊愕,再从惊愕变为一种洞悉一切的、无声的审判。世界的声音被抽空了,只剩下那片石灰的白,刺目地、永恒地烙在他的视网膜上,和他的灵魂里。他站在那里,仿佛被剥光了所有衣服,暴露在清明凛冽的空气里,他刚刚建立的、用谎言堆砌的脆弱堡垒,在寂静中轰然倒塌。

许多个清明,像旧挂历一样被轻易翻过。现在,他是“石总”,拥有一个庞大的养鸡帝国。鸡舍是现代化的,明亮、恒温、通风良好。成千上万的母鸡,不再是“小银行职员”,而是高效的生产单元,它们发出整齐的、被计算过的咕咕声。他熟悉各种品种:海兰褐、罗曼灰。他研究饲料配比,谈论着“富硒”、“欧米伽-3”、“低胆固醇”。那些蛋,被自动化的流水线收集、清洗、分级,然后装入印着营养成份和优雅logo的包装盒。它们是被精心设计出的“健康符号”,运往都市的高档超市,成为另一种坚硬的、被需求的“硬通货”。

他站在监控屏幕前,看着数据流如瀑布般落下。有时,他会走进仓库,随手拿起一枚“富硒蛋”端详一番。它完美无瑕,壳质均匀,在灯光下泛着健康的微光。他用指甲盖轻轻弹击它,“嗒”,一声沉闷而坚实的回响。这声音,与他记忆里那些清明节的、带着生命弹性的“笃笃”声,如此不同。他拥有了制造“坚硬”的能力,拥有了足以砸碎过去所有匮乏的财富。他成功了,用一种近乎偏执的方式,填补了那个童年巨大的缺口。

但为什么,在深夜的寂静里,当他独自面对这枚完美的、现代的蛋时,指尖传来的,却依然是那种石灰般的、挥之不去的冰冷与粗糙?他剥开一枚煮熟的富硒蛋,蛋白光滑如玉石,蛋黄呈现出诱人的、被硒元素浸润后的深黄色。他咬下去,口感细腻,营养丰富。可味蕾深处,却仿佛尝到了一种干燥的、呛人的、属于遥远过去的灰白滋味。

他明白了。他燃烧了青春,倾注了心血,建造了一座宏伟的鸡场,生产出最坚硬的蛋,不过是为了回应当年滚落在地的那枚赝品。他试图用真实的、科学的“硒”,去覆盖那虚假的、代表匮乏的“石灰”。他战胜了物质的贫困,却似乎永远被困在了那场精神的事故现场。那个手握谎言、无地自容的男孩,并未被富硒的外壳完全覆盖,他只是更深地、更沉默地,藏在了这坚硬的成功之下。

时光,仿佛一个自我指涉的、巨大的蛋。他穷尽一生,聆听那蛋壳内外的回声——是清明的碰撞,是石灰的滚落,还是此刻富硒的沉默?他分不清了。哪一次碎裂,才是真正的开始?哪一层外壳,才是真实的自己?答案,或许就如同那枚在记忆中不断滚动的、介于真假之间的蛋,永远在抵达的路上,永不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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