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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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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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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穿过的衣裳

 衣裳,上为衣,下为裳,为了把衣服裤子一起写了,所以写衣裳。衣裳在穷人家眼里,首先是保暖,其次才是审美,更多的时候会为了保暖而不能兼顾审美,或忽略了审美。那些年穿过的衣裳,不只给我温暖,还为我小心地维持着脆弱的体面。

小时候家里是贫穷的,穷到什么程度呢?这么讲吧,我们村是省里的重点贫困村,我们家是村里的重点贫困户,说起来有点像重点班的第一名那种感觉。说句不客气的话,我家是村里贫困界的佼佼者。具像化的贫困表现之一,就是穿着。我的衣服大体有四个来源:姐姐穿剩下的,别人穿剩下的,自己找裁缝缝的,买来的。前面两种是主要来源,而姐姐穿剩下的又可能来源于第二种。

性别都不一样,姐姐穿剩下的还能穿?这怎么能难住穷人呢?爸妈在为姐姐置办衣服的时候就会作长远考虑,一是布料选择上,选择中性的,二是尺寸选择上,选择大码的。所以姐姐虽然穿了新衣服,但却是长的离谱,丑的出圈,等我接手时,还要加一条:旧的要命。褪色加染色,原本中性素色的一件衣服,反倒花花绿绿了起来。显然,原来为了节约的衣服传承,结果是姐姐穿着不开心,我穿着也不高兴。

别人穿剩下的,就是别人孩子长大了,穿不下了,送给我穿的,这种衣服甚至比姐姐传承下来还要好。一来别人送给你,都是挑选过的,太差的就不好意思给了,二来别人送给你,一般都会看你和衣服是否大小匹配,如果太大或太小,都不会开口说送。所以从别人家得来的衣服,往往可能是我小时候穿过的最好的衣服。但也不排除,爸妈有时贪心,在别人捧出来的衣服里饥不择食,大大小小的拿上一堆,回家发现大小颜色不合适,但为了不辜负别人的好意,也要硬穿。

找裁缝缝,是我高中以前的衣服来源之一,那时候,十里八乡,总会有一些裁缝师傅,和剃头的、修脚的一样,属于传统手艺。我记得我们常找的是隔壁村的一对夫妻,在家里开着裁缝铺,可以自己带布料去,也可以在他那里买。然后他会帮你量尺码,你大概描述一下想要的款式,不过说也白说,因为他们只会最传统的剪裁,所谓设计感是不可能有的,要不然就不是那个价格了。因为裁缝夫妻还有田要种,所以从下单到拿到衣服,等待时长要看是农闲还是农忙,农闲一般需要十天半个月,农忙就说不好了。因为我在家里排行老小,所以不太考虑传承的问题,但多穿几年的需求还是在的,于是所谓量体裁衣,其实也是往大了做。

买衣服穿,对于老百姓来讲,这个转变可不简单。改革开放,思想解放了,科学家平反了,化学工业兴盛了起来,布料里多了许多科技与狠活;民营经济发展,户籍管理松动,打工人多了起来,纺织业开始兴盛;传媒业开始创造美、评价美和引领美,与设计业结合之后,衣服开始花里胡哨起来,长长短短起来,开始变成大家追求美的主要方法之一……在这样的背景下,衣服确实便宜了许多,买衣服和换衣服,突然变得急迫起来。那个时候经常买的就是运动服,什么阿迪、李宁、耐克,或者他们的结合体,阿迪达斯的“子品牌”最为丰富,几个字母随机组合出许多清仓大甩卖爆品,耐克则主要表现为那个勾的打法,有的立着的,有的躺着,有的向左,有的向右。总之,那段时间,我从衣服这个层面,首先接触了世界。

那些年,没有合适的衣服,讲究不了搭配和美观,为了保暖,往往就是有什么穿什么,往多了穿,天气寒冷,北风萧萧,这个时候你没有棉袄,没有毛衣,但你有两件秋衣,一件夏天的短袖,两件薄外套,你怎么选?小孩子才做选择,大人是全都要。于是我被全都要的家长给全穿身上了。

一般都是里面套两件秋衣,中间穿一件短袖,这种搭配就多少有点突破传统,显得另类时尚了。外面再箍上两件薄薄的外套,穿完之后,经常有米其林轮胎的即视感。所谓里三层外三层,在科技和设计进步后,变得越来越不好理解,但在八九十年代,满大街都是躲在里三层外三层衣服里,缩着脖子的人。外套和短袖设计之初肯定没想过里面要塞这么多,所以都显得很局促,鼓鼓囊囊,随时面临着崩掉扣子和撕裂缝口的危险。贴身穿的秋衣往往不是纯棉的,化学材质的东西水洗日晒后,大多会起毛球,我的衣服那都不是毛球了,简直就是毛刷。你想一下,你穿着一件不亲肌肤,但不停挠你肌肤的衣服,你感觉随时都需要躲闪,但又躲闪不过,于是缩着脖子,蜷着身子,想离衣服远点,但风一吹,你又不得不抱紧自己。还时不时晃动一下肩,扭动一下腰,那不是在放松筋骨,那是在毛刷上擦痒,你看看,这就是用问题本身解决问题。衣服太紧太绷,怕轰然炸开,反过手来根本没办法也不敢摸到腰以上的部位,所以痒了,要么自己扭扭,要么找个没人的墙角蹭蹭。

这样穿着打扮,往往不敢脱衣服脱鞋子,比如去了一个有暖气的地方,别人都脱,我就不脱,因为外面那件衣服虽然破旧,但那已经是我的体面了,里面的乾坤岂能让这些人知道。虽然搞得大汗淋漓,湿哒哒的我依旧不肯脱掉那最后的尊严。鞋子也是一样的,有时候会遇到搞活动,或者被邀请去一些场合,需要脱鞋子……那我是万万不会脱的,一来不想让他们领略劣质胶鞋的臭,二来不想让他们震惊于我袜子的破。

经常穿旧衣服,捡来的衣服,还有一种奇怪的心理:突然有一件新衣服居然不好意思穿了,往往需要长时间的心理建设。穿身上之后觉得好多人在看我,在指手画脚评论我,总是要小习翼翼,当别人说:呀,穿新衣服呢?我居然会下意识的否认:没有,没有。好像穿新衣服是件很光彩的事。

穿过的衣裳,印象最深刻的有三件(套)。

一是来自陌生人的善意。一个冬天,上初中的路上,我和小伙伴眼看还有几百米就要到学校了,说着编排的故事,足之蹈之,一不留神,脚下一滑,摔到一个距地面足有两米高的沟里。幸运的是沟里有齐膝的水,要不然不头破血流也得七晕八素,不幸的也是沟里有水,大冬天在离校几百米的地方,我就这么水灵灵的和衣洗了一个冷水澡,从水沟里站起来的时候,除了懵逼外,大脑第一个捕捉到的信息就是冷。我将不知所措的身体和浸足水变得沉重不已的棉衣棉裤一并拖出水沟,走上岸边,四顾茫然,进退失据,这样上学肯定有失体统,回家换衣服?我也有点怀疑自己的体格在负重失温的状态下是否能坚持这么久。这时,岸边人家的女主人对我伸出的援手让我终身难忘,她招呼我去她家,找出她家孩子长长短短的衣服让我换上,因为没有同龄的孩子,衣服显得要么太长,要么太短,但现在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胡乱套了一通,总算解了燃眉之急。待急冲冲赶到学校,还是迟到了,老师看着我稍显滑稽的着装,只说了一句:“迟到了,下午留下来打扫卫生”,我已经不想再解释什么了,因为那时的我只求别人都不要注意到我。那一身救我于危难的衣裳,带来了许多年后都还记忆尤新的温暖。

二是来自组织的关怀。因为穷,从学校到工作单位,我好像一直在领贫困补助,这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但一直有组织关爱,确实是一件幸运的事。尤其上学的时候,能够领到一份救济,还是很开心的,多数时候是一笔钱,只有一次是两件衣服,一张被子。印象中是一件毛衣,一件外套,应该也是从别处募捐来的,看着挺新。对外套已经没什么印象了,但毛衣,多少给我留了一点阴影,毛衣是真的毛衣,那个毛线粗而硬,穿透力很强。我里面穿的一件秋衣,根本不够看,毛衣穿在身上,感觉那个毛刺就直挺挺、硬邦邦、面对面地扎在身上,为此,当穿这件毛衣的时候,我不得不穿着两件以上的秋衣。另外还有一个问题,毛衣是高领的,我的秋衣是圆领的,秋衣虽然护住了前胸后背,但双肩以上的部分却只能靠意志硬扛。大冬天,要是被太阳一晒,或者哪里有暖气,这么一烘,那个痒啊,简直想抓耳挠腮,一些场合又不得不憋住,于是面红耳赤。因为这个,我被传同时喜欢很多个女生,我否认时,人家就说:别逗了,你和她说话时脸都红到脖子根了……那件毛衣我穿了很多年,虽然很痒,但也确实很暖和,况且它还替我用生理反应传达了内心感情,用不自觉的脸红换来了一些女生的互动回应。

三是出自姐姐的巧手。我有两个姐姐,两个姐姐都为我织过毛衣。其实巧手是一种文艺的说法,刚开始也没那么巧,经过不断迭代后才巧起来的。姐姐刚开始买的毛线是那种特别粗的,加之手法问题,织出来毛衣简直如同渔网,斗大的鱼也能漏过去的鱼网,这网多少有点好生之德了。失败是成功之母,多次失败后,姐姐手艺才终于纯熟,织出的毛衣又好看又耐穿,但就是厚。之前的“过程稿”怎么办?不能浪费,也得穿,本来应该难看的穿里面,好看的穿外面,但之前的渔网版毛衣实在太宽大了,根本没法穿在里面,于是只能里面穿“终稿”,外面穿“初稿”,就这样,在姐姐学针织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里外套着多件毛衣,透过网眼可以清晰看到技术的进步历程。后来姐姐外出打工了,嫁人了,其中一个去世了,逢年过节都难得见上一面了,平常的电话问候都稀疏了,自然再也没有穿过她们织的毛衣了。

贫困艰难的青少年时期,谨慎地穿着来源不一的衣服,小心地维护着自尊。那时的记忆能成为温情的回忆,说明我的日子越来越好,至少比那时好。感谢繁荣昌盛的祖国,温柔以待的岁月和努力奋斗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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