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时静
“妈妈,你们当时为什么不去深圳?”
哗啦啦的水声中传来女儿的疑问,她在看孙海洋寻子的新闻,别人都在关注拐卖儿童,她却注意到重金寻子的老板,原本也是农村穷苦人家出身,靠到深圳卖包子发的家。我笑她是财迷。水槽里泡沫上留着一点太阳光,笑声在流连的光影里有一点惘然,手停在水流中,煤气热水器哧哧地响动,厨房里有一瞬间,是静止的。
是啊,如果当时去的是深圳就好了。
1997年,整个中国都在关心香港能不能回归时,海彬和我做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关掉老家重庆濒临倒闭的皮鞋厂子,南下盘店做生意。走之前,找老家的算命先生问过,说我们应该往南走,南方是财路,大吉大利。只是重庆以南这么广阔的区域,海南、广东、贵州都是南方,往哪儿走呢?算命先生说天机不可泄露,加钱也不行。最后选了云南的彝良县,离家没有那么远,小地方,小本生意,亏也不会亏到可怕,真到山穷水尽了,走也能走回家。
盘下的是凉水街边上的一间店,人流量大,两边都有中小学经过,可能因为是自建房,比较破旧,没有装修,还有蜘蛛网,价格才便宜了下来,但没关系,蜘蛛网我们自己勤快点扫扫就好了,做生意最重要的还是地段。谈下店面后,我是打算直接住在店里,省下一笔房租钱,但海彬怕我和女儿受不住,还是坚持另外找正经房子住。
店铺附近的房子快找光了,不是我嫌房租贵,就是海彬嫌条件太差,忘了看了多少家了,拿着租房广告来到了临江宾馆。店主是彝良本地人,家里新丧,租金降了不少,海彬听后示意我走,我却挺满意这里,反正不是在屋里去世的,怕什么。我猜之所以叫临江宾馆,是因为房子对面是横穿县城的一条江河,江风迎面,江水生烟,我想起老家附近也有一个市集叫临江,清晨天微微亮,人们就沿着青草丛生的河边小路陆陆续续有说有笑交谈着去那里赶场,草叶上的露水纷纷坠落。
迟建中
前妻是吸毒吸没的。尝试过戒,可毒瘾来了真没办法,家里养了很多年的狗都被砍死了,拿着菜刀,狗拴着链子跑不了。九十年代的云南,离金三角近,那玩意很好找,去唱个歌都有人问要不要。当时追她追到了河边,她的头发被风吹得乱扑到了脸上,断断续续,她的声音很嘶哑,带着哭声,“建中,我没办法啊,太痛苦了…..”转身踏上护栏跳入了河中,河水很急,嘭的一下,人就没了。
时静和海彬租房的事情,我其实已经记不太清了,当时前妻刚去世,要料理的事情太多,家里六岁的孩子也是那时自己做午饭烫伤了手,浮起的疤触目惊心。只记得当时是时静拍板租房的,看来这家里还是女人做主,重庆男人果然是耙耳朵。但我也觉得他们做生意能成,能省则省,也不怕事。不久把孩子宣伊也接过来了,小女孩长得蛮可爱,洋娃娃一样,像妈妈,一看就是亲生的,倒看不出来像爸爸。刚接来的第一天,打算去拍全家福,小女孩不知道为什么闹别扭了,哭着不让抱,在走廊甩开爸妈试图拉的手,偶尔生气地跺一跺脚,时静和海彬还是轻声细语地哄着。我把刚买的小西红柿塞到小女孩手里,也加入了哄孩子的队伍,明明在外面还被警察叫作黑老大。
迟恒
宣伊的爸爸去世时,宣伊还小,才四岁,所以没什么记忆了,但我当时已经上小学了,记得很清楚。宣伊的爸爸和我的爸爸完全是两种不同的人,所以知道宣伊的妈妈要嫁到我家时,虽然已经有传言了,还是会诧异。
宣伊小时候有一件粉红色的外套,帽子上缝着羽毛,小鸟翅膀似的轻盈得飘飘欲飞,凉水街的男孩们都手贱,趁宣伊转过头,忍不住就拔一两根羽毛,渐渐的,蓬蓬的羽毛越来越稀疏,宣伊自己也发现了这件事,扑到爸爸的怀里哭,宣伊爸爸递给她一柄衣架,“谁再拔,就抽他。”
很多年后,宣伊偶然从柜子底层发现那件粉色外套,好像已经忘记这件事了,但我记得身后帽子最初羽毛丰盈的样子,印象特别深。
宣伊家大概是整个彝良县城最喜欢散步的一家,每天清晨傍晚,都能看见叔叔阿姨牵着宣伊沿着河边散步。我在临江宾馆的阳台上看着夕阳西下一家三口的身影,突然很羡慕宣伊。从我有记忆起,爸爸妈妈就经常吵架,爸爸用茶杯扔妈妈,妈妈在客厅里拿刀对峙,无论他们因为什么事情吵架,最后都会落在三岁半时去世的双胞胎妹妹,因为疏于照顾掉进沸腾的开水锅里,当时刚刚会走路。他们永远在吵架,但不会离婚,是在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经历过这样的事情,要么会分开,要么会永远在一起,就像绑在一起的尸首,你拖着我、我拖着你地往下坠,耳边是不断下沉的萧萧风声。后来妈妈去世了,爸爸依旧很忙碌,很少回家。要是陈叔叔徐阿姨是我的爸爸妈妈就好了。小时候我曾经想过宣伊有没有可能是我的双胞胎妹妹投胎转世,但一想去世年份和出生年份,妹妹去世时,宣伊都一岁了,完全不可能。一次散步路上遇见了,宣伊冲着我大声喊,“迟恒!”我抬头望去,她连忙转身躲到了陈叔叔身后,半晌,又扯着叔叔的衣角,偏出头,小声试探着喊,“迟恒。”陈叔叔望着我,温和地笑了,徐阿姨则故作严肃地教育道:“没大没小,叫小恒哥哥。”“小恒哥哥。”宣伊垂头丧气地喊了一声,然后神神秘秘地递给我一根狗尾巴草赔罪,说小狗故意在天上的晒谷场打滚,尾巴上沾着稻谷,才将稻谷带到了人间。宣伊从小就很会自得其乐,店里剩余的纸箱被她假装是魔毯坐在上面飞,还邀请陈叔叔、徐阿姨,还有我一起做乘客,关键叔叔阿姨还真陪着她一起说飞毯飞到了阿拉斯加、马达加斯加,下一站南斯拉夫。
陈宣伊
关于爸爸的记忆是模糊的光点,还有笑声,对迟叔叔有记忆的一幕倒很清晰,当时妈妈在临江宾馆的走廊支起小方桌,教迟恒哥哥和我学加减乘除,我却怎么都写不出3,总是写成彐,看到妈妈和迟恒哥哥都能顺滑地在3的转弯处转弯,我有些气馁,河风吹得白纸的边缘微微扬起的时候,迟叔叔回来了,身影高大,逆着天光,看不起脸,走近了才看清。结果连迟叔叔都会写3,全世界就我不会写3。
后来我被送到重庆老家住了一段时间,晚上和外婆睡在一起,给我脱衣服的时候,外婆总是不住口地喃喃骂着,脱一层,念一层,好像在给衣服鞋袜念咒,不久妈妈就来接我了,抱着我一直流泪。回到彝良后,妈妈领着我挨家挨户把蓝色牛仔帆布包里装着的重庆特产柑橘分给沿街店铺邻居们,当然还有迟恒哥哥家。印象里满大街的电视机里都放着热闹的《还珠格格》,以至于我们从两元店走到理发店再到皮鞋店,还能把电视剧情连上。那天下午迟恒领着我去建筑工地旁边的沙地玩,机器轰鸣声中吊杆垂着预制板往上升,我们堆沙子堆出了房子、蛋糕和雪人,把树叶当作碗和杯子,我拿着树枝画花园时对迟恒说,“小卖部的姐姐教了我一个新游戏,你想玩吗?”迟恒点点头,我把嘴巴凑了上去,他的嘴巴是柑橘味,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夺走了一个男生的初吻。
大概是在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妈妈开始信基督,那时节传教的人跋山涉水,连彝良这样的深山县城都建起了白房子教堂,比卖保险还敬业,周围信教的都是老太太们,说信了教,就不会生病了。在一群祈祷的白发老太太中间,年轻的妈妈有些扎眼。我一直没明白妈妈为什么信教,在所有人的眼里,她都是全彝良最幸福的人,无病无灾,再婚后的迟叔叔对我们都很好,迟恒哥哥也很听她的话,儿女孝顺,三好学生。可妈妈就是信了,还信得特别虔诚。如果遇到《圣经》里不认识的字,妈妈还会拿着我破旧卷边的《新华字典》一个字一个字地查,然后讲给我听。一天,特意等到我做完作业,收拾铺开的课本,妈妈把《旧约》里的一句话指给我看,我像朗读课文一样抑扬顿挫地念了起来,“日间耶和华在云柱中领他们的路,夜间在光柱中光照他们,使他们日夜都可以行走。日间云柱,夜间火柱,总不离开百姓的面前。”妈妈点点头,“这里是上帝带领以色列人走出受奴役的埃及地,前往乐土,哪怕在迁徙路程中历尽艰辛、漂泊数载,但上帝始终在指引方向、在光照迁徙的人们,终究会抵达应许之地。”半晌,妈妈声音哽咽了,“宣伊,等你以后长大了,凡是你想去的地方,去吧,不要委屈求全,不要得过且过,去过你最想过的生活。”我一头雾水,不知道妈妈为什么突然说这些,是牧师给妈妈讲解的经文教义吗,看出来妈妈情绪有些低落,我赶忙把地理书拿出来,翻到世界地图那一页,“妈妈想去哪儿玩呢,以后去哪儿,我都带着妈妈。挪威怎么样,有极光,还有澳大利亚,珊瑚礁各种颜色。”
徐时静
海彬出事后,虽然没有了尸骨,还是在老家建了墓,流水宴散席后,之前的算命师傅告诉我不应该做卖衣服的生意,海彬生肖属蛇,当然会被衣服裹住。我望着满地的鞭炮红纸碎屑,没有说话。
还得吃饭,生意还得做下去,我把宣伊留在老家请爸妈帮忙带,把临江宾馆退了,住在店铺里,省下一笔钱,街上夜深的时候最乱,临街桥上一阵喧哗,看见是两帮人拿着西瓜刀砍,我眼疾手快把卷帘门一拉,上锁。常常睡着了,深更半夜,突然惊醒,是卷帘门被踢得哐啷作响,有时是醉汉发酒疯,有时是二流子闹事。街上有时传来小孩喊“妈妈”的声音,我会下意识地回头,还是太想了,回重庆接宣伊时,妈妈正背着孙子在田间玩,顾不上外孙女宣伊,把宣伊一个人留在箩筐里,竹篾空间狭窄,宣伊只能蜷缩身子蹲着,竹片影子打在她的身上,仰头看见我,张开小手,笑容明亮,“妈妈抱。”我眼泪一下就下来了。当时是1999年,常常听说拐卖孩子的事情,彝良昭通谁谁的孩子丢了,有小恒放假帮忙带着还好,可以陪着宣伊一起在店里玩,但小恒还要上学,常常店里生意一忙起来,我顾不过来,宣伊就跑出去找邻街店铺的孩子们一起玩去了,回来的时候,脸上都是灰啊泥啊土啊,只看得见两只眼睛在转。我试图向宣伊描述人贩子的可怕,人贩子会把小朋友抓到深山里挖煤,还会吃掉小朋友的心脏,像嚼花生米一样咔嚓咔嚓就吃完了,不要乱跑,宣伊当时好像被吓住了,可转头就看见她跟着凉水街的一群小孩去公园采指甲花去了。有一次还没看见宣伊回来,我慌了,拜托隔壁店铺帮忙看一下店,就出去沿街找了,一声声叫着,都没有回应,后来总算在小河沟里找到了她,冬季的河水有些荒寂,她还在兴致勃勃地踩水,鞋上身上全是冷水,我实在没忍住,打了她一顿。抱着还在抽泣的宣伊回到店里后,发现店里少了两件衣服,隔壁店铺并没有帮着看。
再后来新旧房东因为店铺归属打架了,一家是公安局堂弟,一家是税务局侄子,房租都不知道该交给谁,都惹不起。还是建中帮忙摆平了这件事。我不是看不出来那段时间建中的殷勤,殷勤得有些笨拙,临江宾馆退租时,建中还不同意退,先免费住着,住多久都行。是我坚持退的。所有人都默认我应该和建中在一起,鳏夫寡妇,还都有拖油瓶,谁也不用嫌弃谁,很般配。五金店阿姨来打探过我的态度,话里话外都是说媒的意思,应该是建中托的人。我直到再婚前,都不确定自己对建中什么感情,其实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建中很好,本地人,根基深,强龙压不过的那种地头蛇,刚到彝良时,初来乍到,海彬和我都有意识地在讨好建中,帮忙带小恒,要在这里立足,还是得有本地人朋友。可建中的世界有太多我不知道的地方,令我感到害怕。
傍晚雨后,路上是被打落的枝叶和果实,混漉漉地沾着水,不远处传来卷帘门吱啦铡下的声音,我坐在门口又想起了海彬,我俩是邻居,从小一块儿长大,小学、初中,无论分多少次班,我们总在同一个班,每天上学的清晨海彬都会到屋门口等我,有时候我还没有吃完饭,端来板凳让海彬坐,昏黄的灯光下,透过朦胧的雾气,我看到沉静微笑着的海彬,收拾碗筷时,发现小猫趴在余温未散的炉灶里取暖,我见状把它拖了出来,它毛上全是柴灰,胡子都被烧焦了,冲着我喵地叫了一声,大黄狗绕着海彬摇头晃尾地转,常常我们已经走了好几里地,大黄还在陪着我们,我所想象过的天长地久大概就是这样。以前我一直不知道海彬进货的难,他也从来没和我提过,直到海彬去世后,我自己去进货,才明白了有多难。彝良四周都是山,交通不便,小商贩想要从外界进货到彝良只能走公路,仅有的公路又常常遇到山里洪水冲断,小商贩们被困在穷山僻壤间,前不着村,后不着村,常常一困就是一天,一饿就是一天,海彬的胃病就是那时候饿出来的。不仅身体遭罪,长途汽车在穷乡僻壤半路上还会遭到打劫,但所幸后来建中帮忙联络,和长途汽车师傅成了熟人,师傅提前指点进货的商贩们坐在师傅附近,这样打劫的团伙只抢坐在汽车后面的乘客,不抢进货的商贩们,乘客身上的钱只是随身带的零散小钱,被抢也无所谓,花小钱买平安,进货商贩们身上是大笔的进货钱,是身家性命,真会拼命的,大家都不想真闹出人命来。
是宣伊9月份要上小学了,彝良不招外地户口的学生,我已经往学校招生处跑过好几趟了,始终不接收,我打算最后试一次,包里装着一沓现金和银行卡。先朝北走了一小段,然后向东转入了学院路,学校附近的路总是很多文具店,卖教辅资料的广告字鲜红硕大,当然还有各种小餐馆,小工正在把一筐筐蔬菜从车厢往下卸,每一样我都认得,好些甚至在重庆乡下和海彬一起种过,我进了一家餐馆,打算吃完之后,就到学校去。店里光线有些暗,黑魆魆,闹烘烘的,临近中午,吃饭的人越来越多,流丽的热闹满到了街道上。吃罢出门,餐馆旁边的深巷子里放着一只白色塑料尼龙袋,刚下过雨,地上有些脏,沾着泥块,还在动,店伙计操起铁棍使劲打了起来,袋子里传来哀嚎,是狗,以往遇到这种场面,我都会快步走开,但今天我愣住了,在那里呆呆看着,棍子打到不再有叫声才停止,血迹已经渗了出来,解开袋子,挂钩刺穿狗的头部,悬吊起来,然后从头开始剥皮。街对面就是学校,路上全是违章停放的车辆,充斥着噪音,我一直走,走过了几个街区,直到面前是白水河,没法再往前了,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四处走了太久的路了,我才打定了主意向临江宾馆走去。
陈宣伊
妈妈和迟叔叔结婚那天,来的都是迟叔叔家的亲戚朋友,幸好妈妈提前找来迟恒哥哥和我一起玩。席间亲戚朋友们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地来,我礼貌笑着一个一个地回答,不能给妈妈丢脸。考试般的问答间,手碰到筷子,掉了一枝到地上,我注意到了,但还是目不斜视地继续端坐说着正确答案,迟恒把筷子放到我碗边,轻轻说了声没事,很轻微,轻得好像是我的错觉。
其实妈妈没有再婚前,很多人就已经把我们认成兄妹了,因为我们老在一块儿玩,迟叔叔忙,常常是妈妈带我们,两只手一边一个,如果我俩吵架了,只要我说以后不和他玩了,他立马认错,百试百灵。很多个深夜,迟叔叔都是喝得醉醺醺地回家,敲门声惊醒了楼道的灯,妈妈把胡话说得颠三倒四的迟叔叔拖进房间,关上门,不让叔叔在孩子们面前发酒疯。有一次我被迟叔叔躺在门口的歌声吵醒了,起床想帮妈妈搭把手,迟恒也起来了,睡眼惺忪,妈妈却把我俩赶回了房间,“怎么都醒了,回去睡吧。”我问过迟叔叔,可不可以不去那些酒局。迟叔叔摸了摸我的头,“傻孩子,钱是大风刮来的呀。”我其实不太清楚迟叔叔具体是做什么工作,迟恒说是包建筑工程的,类似于包工头的上一级,那段时间房地产很赚钱,很多人会用一生的积蓄、一辈子的时间去供一间很普通的小房子。
小县城每周会有赶场市集,会看到附近十里八乡的彝族下山交易,头上插着梳子,黑色的裙摆宽阔硬朗,我曾经好几次看到摊贩前在玻璃缸里摆尾游弋的金鱼走不动路,蹲在地上看。之前我就想买金鱼,但妈妈说,活不长的,没过几天就会沉到水底。我在犹豫时,迟恒已经拿出压岁钱了,他的压岁钱总是很多,“要哪只?”我点了点黑色最小的那条,应该是最便宜的。迟恒把装着鱼的塑料袋挂在白色石灰墙的钉子上,家里已经有“钱多多”了,我给它取名“鱼摆摆”,好像打算养很久的样子,我们抬头望着墙上的小鱼,装水的透明塑料袋像玻璃球一样包裹着它,小鱼似乎是封存在水晶球里的璀璨花纹,好像具有了长生不老的神秘魔法,明明知道它很快就会死,还是心怀侥幸,也许它是例外,也许它能活得久一点。大概一周左右,墙上空了,妈妈说鱼死了。
迟恒
宣伊没有跟着徐阿姨信教,却喜欢看《圣经》故事,说比童话故事好看,还非要复述给我听。宣伊有一个红兔子玩具,所有玩具中,她最喜欢它,还给它取名“钱多多”。我特意把红绒毛兔子摆到她面前,拉了拉兔子耳朵,说讲给它听,她还是追在我身后,好像把我当成了她的大玩具,把门关上都没用,她把发光的塑料仙女棒比划来比划去,活像个忠诚的传教士,说当天使在荆棘火焰中显现时,牧羊杖就变成了魔法杖,把杖伸到江河池中,河里滋生的青蛙就跳到了法老的宫殿、卧室、床塌、炉灶、面盆和身上,青蛙遮满了埃及地。向天伸杖,埃及遍地就乌黑了三天。三天之久,人不能相见。拿杖击打磐石,磐石就有水流出来了。摩西拿着神的杖,何时举手,军队胜,何时垂手,军队败。上帝在火中降临西乃山,雷轰,闪电,角声,山上冒烟。话说从前,人们都说同一种语言,于是商量着修一座能够通天的高塔,上帝见此把他们的语言打乱,让他们再也不能明白彼此的意思,人们被分散到了世界各地。后来圣灵感动十二门徒,使他们会讲万国的语言,于是他们开始传道。她像叽叽喳喳的小麻雀一样手舞足蹈说了一大堆,我却只是注视着她。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宣伊开始经常帮同学转交情书,不管男的女的,特别积极主动,好像生怕以后没人要我。我实在烦了,很想发火,“陈宣伊你这么笨,以后怎么考大学啊?”她愣了一下,然后不服气地说,“从来没有人说过我笨,都说我聪明的。”我叹了口气,扭头捡起椅子的衣服朝洗衣机走去,宣伊还在追着我据理力争,“别以为只有你成绩好,我每次考试都没掉出过前十。”
很多年来,我都在尽力扮演兄长的角色。
记忆里是一个夏天的午后,醒来看见宣伊坐在房间的地板上,眨巴着大眼睛,扑闪扑闪,“迟恒,你说梦话了。”
我想起刚才的梦,脸腾地红了。
她注视着我,一字一顿地说,“迟恒你别怕,我也喜欢你。”
高考志愿我填的中山大学,因为宣伊怕冷,广州一年四季都是夏天。
出发去广州的前一天,徐阿姨和宣伊在帮我收拾行李箱,塞得满满当当,明明都可以在路上买的,还是装满了彝良特产,怕我饿着。经过客厅时,爸独自在桌前喝酒,叫住了我,让我坐,拿起啤酒瓶给我倒了一杯,我俩都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沉默着一杯接着一杯地喝了下去,徐阿姨见状去厨房炒起了下酒菜,紫菜叶滋地一声进入不锈锅。
陈宣伊
其实我一直怀疑妈妈已经有所察觉,只是没有说破。好几次我正在背文言文或者喝牛奶,抬头看见妈妈正在看我,似乎有话想对我说,却在我准备开口询问的时候,她反应过来,目光急忙挪到别处,转身忙别的事去了。我们打算我高考完就和父母坦白这件事,然后我的高考志愿也填广州的大学,我们以后在广州定居。我至今记得考完英语的那个下午,阳光灿烂得晃眼,我跑出考场、走廊、楼梯、林荫道、校门口,扑向了哥哥的怀抱,衬衫上是熟悉的洗衣粉的气味,我们身上是同一种气味。那一刻,我以为我抱紧了我的全世界,完全没有想到后来事情会急转直下。
迟恒
徐阿姨的计划很周密,我陪着宣伊出门考高考英语的那个下午,爸爸午睡睡得很沉,是因为饭里有安眠药,然后冷静地关门封窗,没有一丝缝隙,把煤气打开,和爸爸一起平静地躺下,床头放着一本《圣经》。其实爸的枕头下一直备着一把手枪,防身用的,用枪也可以的,可能阿姨是担心枪声太大,把邻居招来抢救,她要无声无息,必死无疑。
陈宣伊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抱着妈妈的《圣经》才能睡着,醒来发现自己在哭,我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一个人做一件事,一定有他的理由。我曾经翻箱倒柜在房子里找了很久,地上全是散落的衣物书籍,连教堂、早已转手的门市都去过了,试图找出妈妈的遗书,里面也许会有事情的原委,还有妈妈最后写给我的话,但是没有。也许是向来谨慎的妈妈担心遗书被发现,计划被阻止。
离开彝良的那一天,天空很高,汽车在盘山公路上疾行,路窄,无护栏,空荡荡的路边是天际和悬崖,车速却快,我常常担心车会不小心掉下山去,可司机却开得漫不经心毫不在意。我记起妈妈说,爸爸就是从进货的环山公路上掉下去的,连人带车,摔到了江里,连尸骨都没找到。
我后来交往过很多任男朋友,不是他的话,谁都可以,好像我一生的爱意与眷恋,在第一次的感情里就用光了,再也没有了。
填志愿的最后一天,我其实一直在等迟恒的电话,哪怕一个短信也行,我都会义无反顾地填中山大学,我仔细地算过分数,够的。但手机一直沉默着。屋檐的阴影斜在瓷砖墙壁上,一天的时间,从西到东,我盯着斜影看,试图看出阴影是怎么倾斜旋转的,但始终没有看出。我填了北京的学校,离广州越远越好。
我大学谈的第一个男友是北京大院子弟,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阶层的差距。父母随便操作了一个竞赛,高考加二十分。想起高中老师常对我们耳提面命地反复教诲,一分压过几个操场的人,不禁笑出了声。北京白领朝九晚五一个月八千的工资还不如他爷爷一个月八万的退休金高。大院门口警卫站岗看守,每次经过立正肃穆的哨兵时,我都会好奇他们站一天会想些什么。外观看似普通的方正房子内里装修豪华,院内广场中央矗立着高大的毛主席雕像,军旅大衣,挥手指向东方,雕像基底下一群小孩子在弹石子,这就是他的童年。他控制欲很强,查手机电脑是常事,在我考托福准备出国时,他撕了我的准考证,分手那天,他说,追我之前,他在公安内网查过我所有信息,确定没有开房纪录才追的。我突然明白了妈妈为什么要杀迟叔叔。妈妈和迟叔叔逝世后,白房子教堂的修女曾找到我,把十字架放到了我的手心里,说很多年前妈妈在忏悔室里说过这件事情,妈妈的手机常年是被监听的,迟叔叔说是要保护她,后来发展到给她吃成瘾的药,让她离不开他。
第二个男朋友是假华人,父母是温州人,偷渡到法国做生意,刚到法国时人生地不熟,甚至不会说法语,只能睡在大街上,现在在法国有大别墅,用法国国籍让五个子女全都入学了北大清华,初中毕业的爸爸也拿到了北大毕业证,一家子北大清华。他很为父母的发家史自豪,我却想到了自己的爸妈,我父母做生意的辛苦不在他们之下,只是选错了地方,结果却天差地别。他毫不意外地出轨了,我知道后笑了一下,然后心平气和地继续准备博士资格考,连他的新对象是谁都不关心。
出租屋楼下传来小孩子嬉闹的声音,空旷而寂寥,我又想起了他。我和迟恒都默契地很少联系,只是在北京连雨山洪、昌平地铁线断裂、丰台医院火灾时,他会问我平安吗。我在看天气预报时,会下意识地看广州的天气。惟一一次见面是他到北京出差,一整天我都在雨雾中的机杨等待着,等待着他,我很想在空无一人的跑道上叫着他的名字,提着裙子向他飞跑,裙子上的花朵扑簌簌地掉落一地,像多年前跑出考场的那个下午一样。但弥漫着悲伤的雨雾追随着我,在飞机降落的那一刻,我停住了脚步。
迟恒
我去北京看过宣伊,没有告诉她。走进学校的时候,正在上课,只有偶尔几个行人,偌大的主干道格外空旷安静,图书馆、食堂、教室,这些都是宣伊每天待的地方,我想象着宣伊会怎么度过这里的每一天,她还好吗,其实不用担心,哪怕这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她也会活得很好,哪里都是她的世界。一串串号码走过去,到了,从教室后门走到最后一排坐下,一进门我就看到了宣伊,她瘦了,头发更长了,被黑色发圈随意扎着,端端正正地坐在第一排,心无旁骛地听着,似乎想把每一个字都虔诚地刻在脑子里,好像教徒在听布道,整个天花板的灯都打在她身上,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起了徐阿姨,宣伊确实和徐阿姨长得很像。学前班时,因为宣伊不是彝良户口,老师让徐阿姨把宣伊领回家,但宣伊很喜欢学前班的玩具,第二天又悄悄去了,老师点名时,点来点去,发现怎么多了一个孩子,这才拎出了宣伊。不知道是不是这段经历的阴影,宣伊从小就特别爱上学,这一点和很多孩子都不同,她输液打针、体检抽血、打疫苗都抽左手,因为右手要写字。“历史研究就像是在疾驰的火车上看窗外的风景,沿途景物似乎在快速改变,实际上它们并没有因为我们的经过而变得不同,真正发生变化的是我们在车轨上的位置及其相应的视角。”讲台上教授的语调很平,没有起伏,很适合睡觉。“研究者只不过是从那个时代所提供的视角出发,告诉读者所见到的东西。”座位上的同学都在拿着笔记本放默声影视剧或者直接埋头睡。“并不是我们的师长错过了我们观察到的历史风景,而是他们站在与我们相异的火车轨道拐弯处,看到了与我们所见不同的历史。”只有宣伊在听,老师像在讲给宣伊一个人听。下课铃声响起,我才回过神来,学生们纷纷起身,桌椅挪动声响成一片,人潮向门外涌去,视线焦急地寻找着宣伊,终于看到了,她像淹入了人海,忽而消失,忽而出现,在门口处驻足刹那,不见了。
迟建中
是什么时候产生这个念头的?当时迟恒妈妈刚去世,道上生意忙,常常把迟恒托给时静家照顾,好让孩子有热乎饭吃。那天处理完手上的棘事,都是带血的脏活,上楼,在走廊看见时静在教小恒和宣伊写字,一笔一划地教,长发垂落在书页间,晚风吹来河水的暖意,一切都很安宁平和,我曾经想象过的一家四口。大概在那一刻动了杀机。直到宣伊唤我,说写不出3,我就坐在小板登上教她怎么写。
陈宣伊
向晚时分,天蓝得像水,整座城市沉没在了一潭湖水中,纽约地铁的风有了入秋的凉意,手机传来响动,是婚礼喜帖,年少时的那个人模样未曾变化分毫,像时间停住了没有走,有恍惚之感,却已经是西装领带的而立之年,十年原来过去得那么快,一瞬而已。地铁在高楼林宇般的万家灯火中疾驶,像黑夜里的抽屉被推出又关上,我拿着手机字斟句酌地回复,删了又写,写了又删,写下的一大段话被悉数删去,手机屏幕的光在眼睛里微闪。
嗯嗯,好的,恭喜。
姓名:郑世琳
联系地址:北京市海淀区新街口外大街19号北京师范大学
就读高校:北京师范大学
专业: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