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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志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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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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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活字墨香,千年成章+陈志程

在瑞安的水墨深处,有一种时光,不用笔书,却能印下千年。

“老王,今天该轮到我家了吧?”沈子明象征性地敲了敲木门,拖长音调朝屋里吆喝道。

“诶,就来了。”王集章开口应到。

十岁的王文铸抬起头,看父亲匆匆放下手中的饭碗,起身到水池边净手。弟弟正挑着咸鸭蛋中的蛋黄,头也不抬。而她两口就喝净了碗里的白粥,打开梨木柜,双手拎出父亲的工具箱。

“阿铸,先去洗手。”

王集章从女儿手里接过箱子,语气中少有的严肃吓得王文铸缩了缩脖子。她走到门口,踩着凳子把水池中的水搅得“哗哗”响。

“阿爸,等等我,我和你一起去!”

她把双手在裤子上用力擦了擦,蹬上鞋子就欲跨过门槛。

“阿铸,拿上伞,今天怕是要落雨。”母亲从厨房探出头,叮嘱到。

王文铸把雨伞夹在腋下,迈开腿朝外跑去,两三步就赶上了刻意放慢脚步的父亲。

天正阴着,看上去却不像是要下雨。六十年代的瑞安老城巷弄间,明清时期流传至今的民居如泛黄的线装书页般层层叠叠。蛮石墙基托起棕红色的板壁,飞檐翘角在蒙蒙的雾气中划出瓯剧水袖般的弧线,瓦当上刻着王文铸看不懂的精致图案。她牵起父亲起茧而粗糙的大手,和他一起穿行在那些熟悉或陌生的七间头合院,两人鞋跟敲击青石板的声音在空中回响。

“老沈,是我。”父亲抬手叩门。

“老王,快请进。”沈子明的脸很快出现在门后,他把父女俩迎进屋,端上泡好的热茶。王文铸学着父亲的样子呷了一口,却被茶水烫得龇牙咧嘴。

王集章今天没有像往常一样和沈子明有一搭没一搭地拉呱,他此行有要事在身——修订沈家宗谱。浙江瑞安各家每二十年修一次宗谱,王集章上一次前来还是跟父亲一起。彼时的他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子,毛手毛脚错误百出。历经二十年沉淀,现在的他气定神闲,正不急不缓地同沈子明确认修订的细节。

看过内容后,王集章把箱子放稳,“咔哒”一声打开卡扣。出现在王文铸面前的,是排列整齐的拣字方盒,上百个宽窄相同、大小一致的字模静卧其中,正轻轻地、轻轻地呼吸。

王文铸最爱看父亲拣字。每当这时,他总是屈指叩开樟木字匣,从数百枚幽卧格中的反文老宋体中拣选需要的内容。“君王立殿堂,朝辅尽纯良。庶民娱律礼,太平净封疆。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卿赠数枝春……”王集章嘴唇嗡动,用王文铸熟悉的瓯江话轻声念着那首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拣字秘诀,瑞安汉子低沉的声音在诵读着极富诗意的语句之时,竟不觉带出了几分吴语的婉转。

男人的拇指与食指极迅速地拈起匣中的一个个字模,王文铸模糊地回忆起他连“云”字侧面有一处刀痕都记得清清楚楚,父亲曾笑着告诉她,那是曾祖在乾隆年间修谱时不小心刻下的旧伤。字块在他如未经打磨的新木般粗糙的掌心微转,阳文笔划蹭过掌纹。

“阿铸,铁盘。”字模将要拣完,王集章没有抬头,也未停下手上动作。王文铸打开木箱,双手用力托起那件对她来说略显沉重的铁盘递上前去。父亲接过后道了声谢,将那件平正的器具稳稳当当安放在桌上。铁盘已提前抹过一层松烟蜡,他执镊子将拣出的活字逐个钳入。遇到“之”字倾斜,便以黄杨木楔轻敲校正,木齿相叩之声似夜间更漏。几行字模将要排完,最关键的“族”字却开了缝。目不转睛盯着字盘的王文铸忍不住倒吸一口气,一旁围着的沈家人也不禁露出失望的神色。

“老王啊,今天这日子我可是找人算过的,要是弄不成了,这,这……”沈子明的五官缩成一团,露出牙痛似的表情,身边的人也都齐声附和着。

“莫急。”王集章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他打开箱底的补字匣,从中拣出“方”旁和“矢”部,又在两枚残字拼合处垫上半片竹纸,严丝合缝如同完璧。

“阿铸,来。”每当听到这声召唤,王文铸就知道父亲是要和她一同核字了。她今年十岁,处在识字量不算太大的年纪,可由于常年看着父亲操作,反字倒也认了个七七八八。她拿起文稿,边念上面的小字边核对着铁盘中的木字模有无缺漏之处,那些倒刻着的老宋体映在她的眼中,自动还原成最原始的形态。

“阿爸,我验过了,没错的。”王文铸的食指落在最后一个字上,随后抬起头对上父亲的眼睛。

“好。”王集章点点头。

阴天时,只需用清水洗一次版面,晾干后即可刷墨。鬃刷蘸取墨膏,在青石砚上九研九晾,待墨液垂而不滴,方以“之”字形走刷。刷锋过去,字粒上的木纹吸饱墨汁,阳刻凸起处一笔一划皆泛起乌玉光泽。墨滴将坠,他用刷尖点回“曰”字方口中。宣纸附上字盘,王集章左手压纸如抚琴弦,右手执棕耙从“天头”向“地脚”推碾,耙齿过处,隐约听见墨汁渗入纸背的“滋滋”声,似春蚕食桑。

水汽消散后,他用小指勾起纸脚,提腕将未干的墨汁与纸面分离。王文铸站在他背后,踮起脚尖张望,纸背透出的字迹,边缘生出毛茸茸的墨晕。

沈子明凑过头来啧啧叹着“好手艺啊,好手艺……”

几轮下来,宗谱才算排好。待墨水完全晾干后,线装则是母亲的活计。不知不觉,窗外的天全然黑了下来。

“阿铸,来归字。”王集章唤她。

王文铸在木凳上坐定,王集章执女儿的手,指导她用荻花帚扫净残墨。她收字的动作和父亲比起来过于缓慢,但很认真,每收一字必诵其音。软糯悠长的瓯江话在堂中回响,“‘孝’归‘子’部,‘悌’入‘心’门……”字块一个个被归还回位,在木格中继续着百年的浅眠。

“阿爸,这字模有多少年了?”归完字,王文铸指着工具箱里磨损最严重的一枚“宗”字问到。

“乾隆年间的老东西了,你曾祖那辈刻的。”王集章掂了掂那枚字,“比大清的年号还久。”

王文铸十五岁这年,弟弟王字衡刚满十二岁。

她永远忘不了那个春天的午后,父亲唤姐弟俩进了合院两侧的次间,宣布从今日起收王字衡为徒,而王文铸要跟着母亲学习线装宗谱的手艺。

“阿爸,我也要学印刷术。”王文铸不再是十岁的个子,她长高了,洗手也不用再踩小板凳。女孩扬起下巴,盯着他看的双眼中闪着从小到大都未曾熄灭的光。

“手艺传男不传女,这是规矩。”王集章避开女儿灼灼的目光,低下头去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您相信我,我能学好的。”王文铸的声音里有种他未曾察觉到的坚定。“写反字,刻字,拣字排版……您知道啊,这些我从小就会。”

“阿铸,你一个女子学手艺,传出去要叫人笑话。再说了,你念书不是念得挺好吗?”

“我就是要学,阿爸,您之前教过我的,您忘了吗?”

王文铸不知一个人哭了多久。

眼泪掉够了,她咬咬牙继续干,一边学着线装宗谱的手艺,一边也没落下心心念念的木活字印刷术。

王字衡练老宋体时,她也练老宋;王字衡刻字时,她也记着“先横,次竖,后撇,反手”;王字衡拣字排版时,她更是念叨着早已滚瓜烂熟的拣字秘诀。

父亲不叫她听,她偏从半阖的门扇后偷着听;父亲不叫她练,她偏自己拣了院后散落的棠梨木苦练刻功。

暮色漫过飞云江,水纹将岸边的老屋折成泛黄的册页,青石巷深处,墨香交织着晚潮的咸涩。王文铸从没想到,矛盾会先在父亲和弟弟之间爆发。

“我说过我不想学,是你逼我的。”男孩仍在变声期,吼出的每个字都几乎破了音。

“这是我们老王家的祖业!”一向沉稳的父亲也提高了嗓门,“木活字印刷本来就要后继无人了,你好不容易全套学下来,怎么能说不干就不干了?”

“我没兴趣!”王字衡又嚷,抬手把桌上的棠梨木块拂了满地。“我不要一直待在这里,我要进城念书去!”

王集章布满老茧的双手不受控制地抖动着,他艰难地弯下腰,捡拾着那些刻着不同反字的字模。

“你不懂珍惜,”他叹了口气,摇摇头,“你看看阿铸。”

“姐姐想学,你为什么不教她?你故意开门让她听你讲课,还把木料放在院后面的地上,你当我什么都不知道?”

王文铸愣在原地。

从未关紧的木门,散落在后院的棠梨木料,一切的巧合与细节瞬间浮现在脑海之中。原来哪怕父亲因流传至今的规矩犹豫着,也还是不忍心剥夺女儿学手艺的权利。

“阿爸,我能学。”王文铸不再站在原地,推开门走了进去,眼神坚定如初。“您相信我,女子也能学手艺。”

王集章盯着已经长高的女儿,沉默了许久,随后缓缓地点了点头。

把王字衡送上进城的大巴车,合院里只剩下三人。

父亲当天下午拉王文铸进了宗祠,拜了师傅的牌位就算是收了她这个徒弟。

“阿铸,你是我们王家第一个女弟子。”王集章看她的眼神中仍有着父亲的慈爱,但同时也多了师傅的威严。“好好学,你能成。”

木活字印刷的全套流程远比想象中繁琐的多也辛苦得多,从采访到誊清,从封面到装订,十五道工序各项都需手艺人日复一日的练习。

棠梨木身沁出露水,三月的梅雨渐落。王文铸千万遍地重复着相同的动作,同样的字不知写过多少回,也不知刻过多少回。一横一竖,一撇一捺,吐纳与动作同步,她日夜描摹着一个个方块字的筋骨,一双南方女子的纤纤玉手很快就变得像常年劳作的老妇般粗糙不堪。枯燥乏味的练习让人难免想打退堂鼓,但王文铸渐渐从中悟出了静。她跟在父亲身后,拎着老旧的工具箱,走过镇里的家家合院与祠堂,从春花吐秀到霜林染透。

街坊邻居刚得知一个女娃要印宗谱时,总是面露难色连连摆手,可王集章仍会把王文铸推上前。

“都是邻居,你们也是看着她长大的,先让阿铸露一手给你们看看。”

每当这时,王文铸就绾上长发,挽起青瓷衣袖,露出腕上一截防墨毒的红绳。她和父亲一样,忙起活字印刷来总是不发一言。拣字排版,上墨附纸,遇到少了的字便现场写字刻木。人们惊异于她二十岁的年纪技艺已如年迈的父亲一般精湛,在看到她粗大指节上的老茧时又仿佛明白了什么。

舀一勺瓯江清水研墨,墨锭在端砚上转出黛青涟漪。她执鬃刷的手法不同于老匠人的刚劲,倒似瑞安的绣娘分丝——先让刷毛吸满墨汁,再延字模边缘轻轻点染。揭纸时推过棕耙,衣袂带起的风里混着墨香气,纸起的瞬间,每一个方块字都在夕阳下拖出细长剪影。如活字字模般整齐排列的合院里,是谁在唱,“春日排字娘,墨色映红妆……”

她把印好的宣纸放在屋内的青石板上,听檐角悬着的铜铃叮当作响。如有雨滴敲上瓦当,就立刻转身用葛布覆住字盘。

王集章不语,一双眼睛盯着女儿印好的纸张,目光中尽是满足和欣慰。一日,王文铸竟听他压低了声音对母亲说,“我们阿铸比我当年还巧,这女娃,生下来就吃的是这碗饭。”

当八十年代的春风吹绿飞云江岸之时,王家门前,慕名前来的人排起了长队,有的人甚至点名道姓只要王文铸来印。手艺学成的十年间,她的刻刀未歇,棠梨木换了一茬又一茬,而上门的人依旧络绎不绝。人们都想看看,这千年来第一个学了印刷术的女弟子,究竟有什么魔力。王文铸倒也不急不躁,按着顺序家家户户走了个遍。十五道工序有条不紊,游刃有余,最后装订完毕后总能听到那句“好手艺啊,好手艺……”

她不禁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十岁时那个将要落雨的午后。

时光流逝,二十年弹指一挥间。

染坊晾晒的蓝布在四月的春风里翻飞,将天光滤成深深浅浅不同的蓝,去年新浸的还如瓯江春水,前年的却已褪作飞云渡的雾色。晒场边的石臼中积了半洼雨水,王文铸舀水时瞥见自己的倒影,忽然记起这臼还是清代凿的,那会儿水面上映着的该是祖辈的银簪。

青石巷的尽头,推土机啃噬着所剩无几的马头墙。巷口磨剪刀的老汉不知换了几代,调子却还是“磨利剪子修家谱”,只是声音一年年低下去,渐渐被新开茶室的电子琴声淹没。塘河的水依旧慢悠悠地晃着,只是倒映的不再是乌篷船的影子,而是玻璃幕墙的高楼。街坊间新开的打印店中,印满一张纸只需一块钱。“现代化”不知不觉间侵入瑞安的小城。

梅雨年复一年落上瓦当,水汽漫进木窗格,将棠梨木浸得温润起来。盘中的木活字愈发陈旧,王文集和它们一样不可挽回地变得衰老,他的皮肤松弛不堪,面上布满老年斑,双手爬着蚯蚓似的青筋,一拿重物就抖得厉害。院里静坐着的王文铸也不再是那个温柔似水的年轻姑娘,她成了最普通的南方妇人,染布织衣打扫院落。

曾经潮水般涌来的人们潮水般褪去,王家门前渐渐从门庭若市到门可罗雀。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找王文铸修宗谱的人越来越少。是人们不小心把技艺高超的手艺人遗忘了?还是对于九零后、零零后的年轻人来说,“宗族”这个概念已然不重要?

她百思不得其解。

“阿姐,二十一世纪,信息时代啦!”过年回家时,已到中年的王字衡踩过满地棠梨木屑,新皮鞋的鞋底刮出刺耳的响。“当年那是没有技术,现在网络发达了,谁还修这些老古董?”

不同于王文铸现在的“无人问津”,当初坚持着要“走出去”的王字衡早已成了镇上为数不多的大学生,毕业后和同学合伙开起公司,新媒体行业做得风生水起。每当回镇时,他总会带来些乡邻未曾见过的新鲜物什,于是左邻右舍都凑在门口,笑称他让他们开了眼。

王字衡的名声在瑞安渐渐大起来,腰杆也越挺越直。听街坊说,王字衡公司里的俊男美女会跳网络上最流行的舞,会出演最吸引人眼球的短剧,每条视频下边随随便便就有上万的点赞。

王集章很少浏览那些内容,他总推说自己看不进去。有一回,王字衡瞄到父亲在短视频的搜索栏里颤巍巍地手写输入内容,他刚想前去“拆穿”,定睛一看,却发现老人正带着花镜一笔一划写下“活字印刷”几个字。点下搜索键,七八条视频孤零零躺在那里,浏览量更是少得可怜,王集章沉默了一阵,轻轻叹了口气。

“阿爸,没人爱看这个的,现在的人对这些没兴趣。”他忍不住开口道。

王集章回过头去,盯着儿子点点头,又摇摇头。

又是一年梅雨季,父女俩左等右等不见人上门,王文铸干脆提起箱子走出去。她像当年的父亲那样踏遍熟悉或陌生的合院,逢人就问宗谱要不要修缮。

那些年轻人总是婉言拒绝,表现得礼貌且冷漠。

“阿爸,别让阿姐忙活了,现在谁还愿意费这事?”王字衡靠着竹椅,“中华”牌香烟在指间燃烧。

他起身从皮质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叠整齐的打印纸,那纸张雪白鲜亮,不同于宣纸的浅淡柔和,而上面印着的,俨然是王集章最熟悉的老宋体。白纸黑字,王家宗谱的内容在午后阳光下刺痛他昏花的老眼。

“修宗谱糊弄不得。”老人的声音硬如刻刀,可其中夹杂着自己也未察觉出的无力。“别人我不管,王家的宗谱只能用活字印刷。”

王集章没再跟王字衡多说什么。

可就在那日,待王文铸回来后他便招呼女儿拿出字模和铁盘,两人像之前一样共同拣字排版。木块均匀排列,反字组合成流畅通顺的文段。刷起墨落,方块字在微微泛黄的宣纸上尽数展现。印刷的过程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老人和妇女的身影慢慢模糊,取而代之的是气定神闲的男人和灵巧的姑娘。纵使刚开始再怎么不屑,王字衡最后也还是看呆了眼。

“阿衡,你再仔细瞧瞧。”

王集章不知什么时候绕到了儿子身后,声音中复杂的情感让他一时有些捉摸不透。王字衡定睛一看,两份内容完全相同的作品还真叫他察觉出几分不同。

活字印刷的那份,行行墨迹都有呼吸。撇捺微微隆起,墨色在宣纸细小的纤维间晕开深浅不一的青黛,有的笔画甚至能看出浅浅的木纹。对着光时,墨丝如蛛网,记录着木胎与纸张的私语。再看一旁数码打印的制品,平整却略显怪异,纸面光滑冰冷,每个字的边缘处都锐利如刀裁。

“阿爸,您说的对。”一阵沉默之后,王字衡郑重地点点头,拿过那摞打印纸,抬手撕个粉碎,“我们王家的宗谱,只能用活字印刷。”

那天王字衡没有大摇大摆地倚在躺椅上,像之前一样抽烟喝酒吹牛。他拨出一通通电话,在青石板上来回踱着步,指腹轻抚棠梨木。

周末,一群扛着“长枪大炮”的年轻人涌进了屋,王家的七间头合院里,热闹的场景一如当年。

“你们……你们这是做什么?”王文铸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向领头的那个小伙子确认着。

“阿姐,这些都是我手底下的人。”听到熟悉的声音,她抬头朝门口望去。

王字衡今天没穿全套的西装和锃亮的皮鞋,一身土林布衣显得整个人低调不少。他熟练地指挥着他们在院落中架好摄像机,又把收音的麦克递上前去。

“阿姐,露一手?”

王文铸看看那些陌生的设备,又看看眼神坚定的弟弟,脸上的疑惑和顾虑逐渐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浅浅的笑意。

“好,露一手。”她点点头。

还是绾起的长发,还是曾经的青瓷布衣。窗外晒场的竹簟上,昨日新印的宣纸正在阴干。箱底的纸张变得薄而易碎,樟木架也添了新蛀孔,但排版校对,划支填字的十五道工序不多不少,一如当年。

添进半瓢瓯江水的墨汁晕出别有韵味的墨色,天光下有浓有淡层次分明。木头的天然纹理在宣纸上拓出细密的年轮,那是棕耙抚过时,活字将自身的骨相刻进纸魂。

原来瑞安的春深,都在女子排字的指节里,一笔一划地活。

完成最后一道工序后,王文铸俯身双手捧起谱册,周围扛着设备安静围观的年轻人瞬间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那一刻,她抬起头,泪如泉涌。

“阿爸!阿姐!成了,成了!”王字衡再次出现在合院时,隔着老远朝他们挥动着手机,因激动而满脸通红。

电子屏上,前些天刚发布的视频浏览量快速破万,点赞数现在仍涨个不停。

“我把视频发到网上,大家都很喜欢,还有不少人说要亲自过来看看,体验真正的活字印刷呢!”他点开评论区,如潮的好评映入眼帘。

“这才是我想看的视频内容,点赞。”

“之前不太了解,看了这个视频之后才知道木活字的工序有多精密。”

“中国非遗文化果然博大精深。”

王集章把老花镜在衣角上一擦,一条条念着,读到高兴处甚至笑出了声。

“刚刚政府部门也联系了我,说是想在这边办一个文创空间,还要邀请你们过去呢!”

他涛涛不绝地说着。在王字衡的话语中,王文铸看到绵绵梅雨结束,终有阳光撒进院落,那光不偏不倚,恰落在桌上的字模。一个个反刻的老宋体瞬间活了起来。

当政务云平台的蓝色光纤接入百年老宅的雕花梁枋,木活字印刷术经历了一场静默的文艺复兴。文化局的数字专员蹲在字库房,用激光扫描仪为每个字建立三维档案,那些曾被虫蛀啃噬的笔画,如今在云端获得了永生。老人们也惊讶地发现,手机复原的明代印刷作坊,正是祖辈当学徒时的模样。

短视频团队带来的环形补光灯下,王文铸布满茧子的手正在拣字。镜头放大她指缝里的墨痕时,直播间早已涌进上万人——他们从没见过一个活字要经过十几道工序才能诞生。这是一场融媒体中心的“活字工坊”直播,当她用电子绘图板重现刻字的刀法时,AI实时生成的教程便在云端流转。年轻人发送的弹幕飘过展示柜里沉睡的各家宗谱。

文创产品上线,非遗基地完工,越来越多的愿意人花上大半天的时间体验木活字印刷的全套流程。他们慕名来到王家合院,其中大多数是年轻的面孔,其中甚至还有金发碧眼的外国人。

王集章和王文铸再次忙碌了起来,他们不再像老旧的棠梨木被虫蛀了洞,他们是全新的字模。

又一个梅雨停歇的清晨,王文铸推开合院的木门,发现王集章正坐在天井的石阶上,膝头摊着一本新修的宗谱。阳光斜斜地穿过檐角,照亮了谱页上深浅不一的墨痕。

“阿爸,在看什么?”她轻声问。

王集章没有抬头,苍老的手指抚过纸面。

“阿铸,你摸摸看。”他忽然说。

王文铸蹲下身,指尖触上那些微微隆起的字迹。墨色早已干透,可木纹的肌理却透过宣纸清晰可辨,每一个字都在她的指腹下轻轻跳动。她忽然明白了父亲在感受什么——不是死板的印刷,而是木与纸的私语,是棠梨木历经千百年仍不肯沉寂的呼吸。

“以前我总怕,这门手艺会断在我手里。”王集章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现在才知道,活字活字,它自己就会活。”

院墙外传来人们的笑声,文创空间里,来自五湖四海的游客正用新制的字模拓印诗笺。王字衡站在人群中央,带公司的年轻人举着手机直播现代与传统的碰撞。而更远的云端上,数字档案馆里,无数木活字正以光的形态永恒流转。

王文铸想起小时候,父亲教她认的第一个反字是“永”。那时她不懂,为什么所有的字都要倒着刻。如今才明白,唯有反者道之动——就像那些深埋地下的根,终会顶破泥土,长成新芽。

檐角铜铃轻响,春风翻动未干的谱页。墨香与时光交织处,有一种不朽,正在无声生长。

陈志程   华南师范大学大学城校区 华南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师范)专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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