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笼会挡住人,却永远挡不住四面八方来的风。人们说,是我把她推向了自由,但他们不懂。在镜子里,我看到了她的共犯,也看到了那身校服,我穿得一丝不苟,而她已经快被勒得窒息。我确实解开了她的囚笼,但她的囚笼从一开始,就是我必须完美的青春。
……
……
我站在光荣榜前,吹着楼道的风。
红纸白字,醒目的笔墨写着她的名字。而她,很瘦很白,看着自己的名字又一次出现在了第一位,却没有什么反应。她反而转头看向了我,用她有些开裂的嘴唇轻轻弯起,对我露出了个笑容。她不适合笑,她笑得实在太难看了。
我不知道怎么看待她的笑,只是再次整理了自己的校服,因为我一向特别爱惜我的校服。
她就是我们学校第一优秀的人,从我来时就是如此。每次在光荣榜上看到她的名字,每次看到她完美无瑕的笔记,每次看到她忘却一切地学习,我的手指都会不自觉地蜷缩,再强迫自己慢慢松开。
于是我教了她折纸鹤,一个简单而又无趣的消遣方式。但连我自己都没想到,她竟然很喜欢。
我想让她在学习上分心,也想让这个无聊的机器变得有点活人味。最后,我想让她走上那条我早已妥协的道路,这条路的开头和中间都很甜蜜,只是结尾,我也不知道。
我的目的一个接一个地全都达到了。此后,她努力学习,但是,她更努力地折纸鹤。
她常常把折好的纸鹤放在窗台,用窗帘藏住,任由那被铁栏切开的阳光照在上面,一面发光,一面黑暗。
而她自己呢,却总是把脸贴在那个永远也打不开的窗户上,但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肉,就算贴麻了,也留不下什么痕迹。
自从我教她折纸鹤后,她就一直这么做。无论春夏秋冬,她都会固执地把板凳移到窗边,一个人看着外面,一直看着外面。
“我都快忘了,外面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她没有回头,像是在问,又像在陈述。
我轻笑:“只要你还活着,就不可能忘记外面是什么样。”
“不是,我说的这个窗户外面,是什么?”她转过头,望向我,期待着答案。
但我却躲开了她的目光,仔细朝外面看了看,说出了实话:“窗户外面,是带着电网的墙,旁边站着保安,角落里还藏了摄像头。”
这些话像是砸入水的石头,一向平静的她变得错愕,整张脸像是揉在了一起,狰狞,难看。
但她没有放弃,在那堆同她校服一样洁白的纸鹤中,找出了折得最精致的一只,“跑不出去,那可以飞出去的吧?”
我忍不住嗤笑她:“这么重,怎么可能飞得起来?”
“只要风足够大,也是能够飞起来的吧?”她说得很快很急,语速怎么也慢不下去。
我并没有立马回答,从她手里捏起那只小纸鹤的脖子。
“你快说呀,风够大,纸鹤也是可以展开翅膀的,可以飞的。”她很慌乱,说的话像是一团乱麻,只是因为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我有点不耐烦了,把纸鹤丢回她的手里,“这里不可能有那么大的风。”
她僵住了,再也没有回话。她又转了过去,把那个落寞的身影永远刻在了窗边。
但她还是会经常给我指那些纸鹤,它们只要贴在铁栏边,就可以蹭到从下而上的风,它们真的张开了翅膀,却飞不起来。而旁边的麻雀却可以轻易地穿过铁栏,更可以轻易地展翅飞行。
那些麻雀站在窗台上,歪头看着她,而她看着那些麻雀,也露出了微笑,笑得如此自然,让我瞬间失语。
所以,到底怎样才能飞起来?
风不够,风太小了,她只是一个不能掌控风的普通人,到底该怎么办才能创造足够大,足够急的风,让纸鹤们飞起来,飞得高,飞得远。
她快想破了脑袋,想没了过去一切属于她的骄傲。
她放弃了把数学作业写得满满当当,转而在上面画画,她的水平并不怎么样,跟我一样烂,只会用那没几个颜色的彩铅,在答题卡的背面画了一幅儿童画。顶上画了蓝天,旁边还跟着一个太阳,底下是大片的青草,还有一座小房子。最吸人眼球的,是中间大片大片的,用墨笔勾勒的纸鹤,它们在天空中飞舞。只不过,那连成一片的纸鹤,到最后却画得扭曲了,形态变得诡异,连结构和层次也看不清了。是她的笔没墨了?还是画累了?还是心情不好手抖了?我不知道。
我唯一知道的就是,她背叛了自己腼腆但认真的人格,不顾一切地在课堂上大闹,扯乱了头发,像是疯了一样大吼,接着还站上讲台,把她曾经舍不得用的本子,一页又一页地撕下,折成残缺的纸鹤,任风吹散。
老师终于来找我了,跟我说了她的问题,让“我”好好地帮助“她”,我看见她这样,就知道我一定才是对的。
这一切如我所愿。
有一次我终于抓住了翘掉晚自习的她,跟着从楼下跑到楼顶,来到这个堆放着烂桌椅,满是灰尘和污渍的地方。
她就站在墙边,双手抓住把整个楼顶封起来的铁栏,吹着那又大又急的风。她转头看着我,眼里透着我从未见过的光。
“你说纸鹤太重,飞不起来,那我比它还要重,从这跳下去,是飞起来,还是坠落?”
忽然,她向上了一步,两只脚都踩在了铁栏上,她终于不用再隔着铁栏看下面的操场了,她的双手好似要触摸蓝天。
我立马反应,来不及劝说,就不由自主地冲上去把她拽了下来。她从那上面掉下来,摔在满是灰尘的地上。她没有辱骂我的粗暴,也没有大喊大叫。她只是摁住了自己破皮的伤口,慢慢朝我走来。
最后,她抱住了我,把脸埋在我的肩上,双手扣住我的后背。她抱得很用力,很紧。
肮脏的污渍沾在我的校服上,我很反感,但是最脏的,是她浸透我整个肩头的泪水。
“谢谢你…”她说出了这么一句毫无理由的话。
我因为这三个字而错愕,像是听不懂,又像是听得太清楚。我犹豫了,但就在我眼瞳颤动的几个瞬间,她就摆脱了我的控制,接着转过身,背向铁栏,跑掉了。
于是我不得不洗我的校服,我洗得相当认真细致,完全就是像在打磨一件艺术品。让这件洁白的校服恢复原样,我花了很多时间。
学校庆典活动当天,一身正装的校长站在主席台上,对着话筒,压着嗓子,带着激情,说道:“同学们啊,你们的青春如朝阳……”
“我们歌颂奋斗,我们歌颂热血,我们歌颂努力!”所有人都在喊,只不过我喊得最认真,最有力。
在这呐喊声中,穿着劣质军服的同学臂弯里夹着像枪支一样的礼花筒,他们踢着正步走过来,以为这样就是兵了。
“砰!”他们开枪了,一声又一声枪响,天空飘下五彩斑斓的塑料花。台下沸腾了,观众们都在鼓掌,同样地,我绝对是鼓得最用劲的。
但是,她向我最后一次求助:“我求求你了,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了,能不能告诉我,到底该怎么让它们飞上去?”
听见她认真的语气,我也不得不开始认真思考:“或许你可以研究一下纸鹤的结构,怎么折才适合飞行,我家里有好多本研究这个的书,下周我可以帮你拿些过来。”我摸了摸下巴,是真心在为她考虑,“或者你也可以寻求一些比较专业的帮助,在高三之前还有手工课可以上,要不要我帮你报名?”
听了我的话,她的表情变了,微张的嘴唇彻底合上,慌乱,焦急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的眼里充满了不可置信,每说一个字都好似在哽咽:“你…你怎么了?”
她伸手过来想摸我的脸,但我立马闪开了,她那只纤细的手便落了空。落了空,她看着我的眼神就不再平静了,她生气了,我很少见她生气的样子。
“你…你看看,你看看,你仔细看看!”她把那只纸鹤推到我胸前,“我的纸鹤会粗糙,会破烂,但它…它一定可以飞起来的。”
她把那只纸鹤塞进了我胸前的包,还想用手抓我的肩,但她的手才抬到一半,就放下了。
她走之前,我看见她的眼睛里含着泪,只不过我没拦住她。她走之后就没有再回头,她那张消瘦的脸上带着水,真好看。前面的路灯是坏的,没有光,她走进黑暗里,一点点被吞没,可是她身上的光亮,怎么也熄灭不了。
之后,便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除了我。
我知道她去了楼顶,翻墙来到了天台,穿过一堆又一堆的废弃桌椅,弄得校服上全是尘土和污渍。她的身体很瘦弱,平常就裹在那件校服下面,别人都看不出来。
但是现在的她,就像是有了无穷的力量。
她抓住铁栏,一直来回晃动,可是晃不开,咯吱咯吱的声音,刺耳,难听。她换了方法,抓住两边,抬起脚,不停地踹,铁栏松动了,却还是没有完全打开。她慢慢退后,上半身缩在一起,卯足了劲,狠狠地朝那铁栏上撞,一次又一次,铁钩刮破了校服,露出她雪白的,带着猩红的血的肌肤。
“砰!”
“同学们啊,你们的青春是一幅画卷!”
“咚!”
“同学们啊,我们这是一座可以展示你们自己的舞台!”
“砰!”
“同学们啊,我们在这里会有一段难以忘却的时光!”
“咚!”
“同学们啊,你们的未来一片光明!”
撞击的噪音被整个校园的欢呼声掩盖,没人发现遥远天台上的异样。她能够听到我高亢激昂的欢呼,但她没有停。
“咚!”她最后一个飞身,终于撞开了铁栏,她身上所有的纸鹤都飞了出去,变成一道白色的漩涡。
天台很高,风很大,很急。
今天安静无云,只是忽然就刮起了大风,很猛烈的风。那漫天的塑料花被大风卷了起来,伴随着那不知从何而来的纸鹤,一起飞上了天空。它们飞呀飞呀,越来越高,越来越远,最后好似扭曲了,去到了不知道哪里的辽阔天地。
不得不感叹,这一幕真的太青春了,我曾经幻想过很多次自己也能上演这么青春的戏剧,但是,幻想终成泡影。
在这之后,她就彻底消失了,找遍楼上楼下,没有血迹,也没有尸体,精神病院里面也没有一个新来的患者,她在光荣榜上也被除名了。
没人找得到她了,包括我。
许久之后,毕业典礼举行。外面在庆祝,在狂欢,不时就放飞五颜六色的烟花,光芒闪过那座屹立已久的旧楼。
我站在厕所的洗手台前,隔墙听着外面的声音,借着那忽闪忽灭的光,我终于看清了镜中少年的影子,他身体很瘦,皮肤很白,一张死脸,嘴唇干裂,像是从没笑过。
那光也同时照亮了旁边的光荣榜,我的名字在第一位,我成了学校第一优秀的人,我是这届最优秀的毕业生,许多名校的大门都为我打开,我的前途一片光明。
但我非常清晰地知道,没人会为我庆祝,我也不需要。
于是,我开始整理我从来都一尘不染的校服,因为我很爱惜它。一切都好,只是我校服胸口的褶皱,怎么也抚平不了。我从那里翻出她留给我的纸鹤,打开之后,里面是一幅简陋的儿童画,上面突兀地写着:“等你毕业了,就把这件校服脱了,好不好?”
我看见窗外有麻雀飞过来,它们站在窗框上,歪着头,看着我。
我的技术可比她好多了,我把纸鹤重新折好,折得非常精致,把她留下的粗糙都给改好了,把里面画的痕迹藏得干干净净。最后我把它放回了包里,别在了校服的内侧,跟我的心脏挨在一起。
我挥挥手,赶走了那些讨人厌的麻雀,这里就又只剩我了。
我将孤身一人,或走或跑,继续前进,不会停留。
……
……
那只纸鹤不受控制地从她经常站的窗口飞了出去。铁栏处刮起从下而上的风,纸鹤乘风而起,迎着那漫天的烟花,还有响彻整个学校的欢呼,不停地往上飞,直到融进夜色。
而在空廊的尽头,他没有再回看一眼。夜色静悄悄地吞没了这个少年,连带着他的影子。光就在他身后,而他正走向的,是一个连影子也无法留存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