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说:“清明螺赛肥鹅”,清明螺固然美味,但最让我怀念的还是儿时夏日夜晚的那碗螺蛳。
我的家乡,旧时称沙村,是典型的江南鱼米之乡。村落的东边,有一条小河在静静地流淌着。小河自然不是很大,但也不是很小,拿家乡话说,就是“正正好”。
老家的东方,是一个巨大的聚宝盘,这里有肥沃的农田,一年两季稻花飘香;农田下有广袤的荡园,出产大量的农家瓜果蔬菜,甜瓜、西瓜、黄瓜、西红柿、糖蔗;再往下便是一望无际的滩涂,滩涂上生活着种类奇多的小海鲜。勤劳的父老乡亲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每每劳作归来,总要洗洗刷刷,把全身洗得干干净净,把各种劳动所得尤其是带回来的滩涂海鲜好好清洗一番。
小河是离家最近的一条河流,自然成了归憩前最理想的洗漱场所。
于是,人们在小河的西侧建起了河埠头,一级一级地向河道延伸,这里也就成了最佳聚集地。
每逢夏日的下午,河埠头处总是热闹非凡。热闹来自于村里的小孩,不大不小的河流正好适合小孩子戏水。
说也惭愧,我虽然出身水网之乡,出门即河,但一直不会游泳。对我来说,总觉得别人说的“游泳很简单”这句话有点轻巧。当然,这不影响我也喜欢戏水。不会游泳没关系,家里的脸盆可以帮助我在水里“狗爬”一下,在水里双手握住脸盆双脚“咚咚咚”游几米。
对我来说,“狗爬”几下,只是装装样子,真正的目的,其实还是借机摸螺蛳。
夏日的河埠头一带长满了大大小小的螺蛳。人们为了方便自己在河里洗漱,就习惯性地在河埠头周边放置了许多成块的石头、砖头、瓦片,方便在水中踩踏。“无心插柳柳成荫”,这些成块的石头、砖头、瓦片在方便了人们踩踏洗漱的同时,也为河里的小生命提供了理想的栖息之地。每逢夏天,便有大量螺蛳吸附在上,于此繁衍生息。只要一附身,钻进水里,在石头砖头瓦片上一摸,便是一大把的螺蛳。小点轻点的,就干脆连“家”给端出水面,然后给吸附在上面的螺蛳来个“一锅端”。原本以为用来游泳的脸盆终于显露了它的终极目的:装螺蛳。
就这样,边玩边摸,边摸边玩,几小时下来,就已经装了小半脸盆的螺蛳,可谓硕果累累,喜获丰收。
哼着小曲,喜笑颜开地带着自己的劳动所得回到家,开始给螺蛳进行烹饪前的最关键一道工序:剪螺蛳。
剪螺蛳就是用工具剪掉螺蛳尾端,方便吸吮。剪螺蛳的工具,最理想的是绞丝钳,柄长嘴粗,孔武有力,只要把螺蛳尾含在钳嘴,双手稍微一用力,即可剪掉螺蛳尾。问题是,在今天,这绞丝钳遍地都有,即使没有,只要到隔壁五金水暖店一刷微信支付宝即可买到,但在旧时,这可是家里的高档货,能有一把就已经算很不错了。
剪螺蛳的地方就选在厨房后门的道坦,此时,前门尚有烈日呈威,后门道坦则是阴凉一片,自然就是最佳劳动场所。一把螺丝钳,一张小矮凳,一个装螺蛳的脸盆,一个盛剪掉尾巴螺蛳的脸盆或大碗,剪螺蛳的工作就这样紧锣密鼓地开展着。
剪螺蛳的工作虽然简单,无奈螺蛳个小量多,还有许多螺蛳属于“矮矬子”般的存在,极不容易下手,所以,这剪螺蛳工作实质上属于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的事情,非常耗时,仅靠一人动工,实在有点忙碌。大半小时下来,腰酸背痛,实际劳动果实收获甚微。
妈妈会拿来一把大号的剪刀前来帮忙。当然,这剪刀剪螺蛳,也只能选择小号的螺蛳下手,否则不但起不到作用,还可能磕坏剪刀。后屋的邻居也会前来帮忙,自带凳子,摇着蒲扇,大咧咧地坐了下来。
俗话说:“大床让客。”农村孩子,最起码的礼貌都是有的,人家来帮忙剪螺蛳,自然,得把最好的工具让给前来帮忙的人。于是,我就让出手中的绞丝钳,自己则小跑进厨房,拿出备选的剪螺蛳工具--烧火用的火钳。火钳细长,适合夹材烧火,但用它之短,另起灶炉剪螺蛳实在是勉为其难。没办法,家里实在没有比它更合适的工具了,也只能“孤老堂里寻好汉”,将就将就了。
用绞丝钳剪螺蛳,用的是嘴咬住螺蛳尾,但用火钳剪螺丝,由于火钳细长,且支点靠后,就不能用钳头去剪,只能把螺丝放在支点后部,再加上火钳对支点部位的紧固要求不是很高,所以剪起螺蛳是事倍功半,不但经常打滑,而且稍不留心,还很容易夹到握柄的手部,痛得直呲牙。
虽然剪螺蛳工作有点苦,有点累,有点付出,但在大家的帮助下,经过一两小时的艰苦努力,终于把脸盆里的螺蛳全部处理完毕。看着脸盆里的胜利果实,双手摩挲着舒缓因长时间握柄而僵硬的小手:今晚终于可以大快朵颐,品尝一下美味的螺蛳了。
晚餐的地点改在前门道坦。爷爷老早就在道坦上洒了水,以扑息被酷日晒得冒烟的热火。搬出一条长凳子,这就是今天晚餐的餐桌。餐桌上的主菜就是今天的劳动收获:家烧螺蛳。一大碗的螺蛳,连汤带卤,香气扑鼻,这是妈妈的拿手菜。是到了享受自己劳动果实的时候了。
吃螺丝,拿老家话说,叫“嘬(念“乞”)螺蛳”,城底人读“啜(念“决”)螺丝”。“嘬”也好,“啜”也罢,意思都是聚缩嘴唇吸取。因此,“嘬螺丝”,靠的完全是嘴上功夫,把螺丝肉连汤带汁从壳里吸出来。“嘬螺丝”,讲究的是一个速度,不仅要快,还要匀,这样吃起来才会津津有味,尽情享受螺丝的独特风味。
一大碗的白米饭早已入肚,剩下的就都是“嘬螺丝”的美好时刻。此时夜幕降临,星星点灯,清风徐来,一阵清凉,瓜棚架下时有一闪一闪,那是调皮的火荧光光(萤火虫)在玩耍。兜出一调羹螺丝,一手一个,左边一吸,右边一吮,美味的螺蛳肉立即跑到嘴里,还夹带着一股汤汁的鲜美。遇到“顽固不化的”,也毫不气馁,把螺丝放在汤汁中浸一下,然后在尾尖部轻轻“嘬”一下,再反过来用力一“嘬”,鲜美的蛳肉就跑到了嘴巴里。当然,用手抓吃螺丝,只是“嘬螺蛳”的入门功夫。真正的高手总是不屑于如此的粗鲁,比如我“嘬螺丝”,也算是达到一定的高度,能够直接用筷子做工具,夹一个,“嘬”一个,速度丝毫不比直接用手抓慢多少——毕竟“嘬”了几十年螺蛳,尤其是小时候夏日的夜晚经常“嘬螺蛳”的锤炼,这点手艺还是拿得出手的。
说真心话,夏日夜晚的螺蛳,如果从螺蛳的味道、质量上说,确确实实比不上清明的螺蛳,尤其是夏日的螺蛳,里面的小螺蛳已经成型,经常吃到,如果是今天,肯定要嗤之以鼻。但在我们的儿时,却一直视如珍贵的美味。对孩提时的我们来说,清明的螺蛳虽然肥美,但需要花钱购买,更何况花钱还不一定买得到。但夏日的螺蛳,却是自己辛勤劳动所得,所以这夏日夜晚的“嘬螺蛳”,总觉得味儿特好,味儿特香,这独特风味,入心入肺,刻骨铭心,一直深深镌刻在脑海之中,经久难忘,历久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