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湾的河水,涨了又退,退了又涨,像一只不知疲倦的手,一遍遍抚过那沉默的犁头石古。四十多年光阴,水痕早已浸透青苔,却怎么也带不走我心底那口斜扣的铁锅——我的故乡,鲘溪渡头,它始终蜷缩在坑楼西北角那片被岁月揉皱的褶皱里,沉甸甸的。前几日,指尖无意间翻检出几张老照片,泛黄的边角竟洇出点点水痕,是潮气,还是泪迹?恍惚间,那熟悉的、带着柴草清苦气息的炊烟,仿佛又在黛色山坳的唇齿间,袅袅升腾起来,勾得心尖一阵酸软。
这方天造地设的锅形村落,曾是世间最熨帖的怀抱。它并非凭空而生,根脉深植于清朝道光年间——彼时,十四世祖时通德达钟公,肩挑着全部家当与希望,携两子自下屋仔(今塘仔唇)辗转而来,在这坑楼西北的褶皱里,踉跄落脚。从此,青烟第一次从这口“锅”底袅袅升起,血脉在此开枝散叶,至今已繁衍三百余口人丁。冬时,它聚拢着日头的暖,将严寒温柔地挡在锅沿之外;夏日,它又深深纳着穿堂的凉风,让酷暑只在锅沿上喧嚣。村口那株近百岁的乌榄树,是钟公儿孙们亲手栽下的荫凉。它粗壮的枝干撑起巨大的绿伞盖,浓密的枝叶筛下碎金般的光斑,是我们天然的庇荫所。而比树荫更清凉的去处,是村前那条清浅的小河。儿时最爱泡在河里,任由滑腻的水草拂过脚踝,追逐着银亮的小鱼虾,或是仰面漂浮,看乌榄树婆娑的叶影在蓝天上摇晃,一泡就是大半天,直到皮肤起皱,被大人的呵斥声唤回岸上。
鼎沸的年月里,百数十人声,在日丰楼公屋里回响、碰撞,酿出浓得化不开的人间烟火气。清晨的菜园,最勤劳的森叔公,肩挑尿桶,赤着厚厚老茧的脚,踩着枯枝树叶,啪啪作响,溪边,叔婆伯姆的水桶“哐当”相撞,水花四溅,那清脆的晨曲,能敲醒整个沉睡的村落。暮色四合时,禾坪上弥漫着稻谷干燥的甜香,南叔公蹲在角落,抽着没有滤嘴的旱烟,火星明明灭灭,在渐深的夜色里,仿佛溅开了满天沉默的星斗。
最难忘的是夏夜,那时缺少娱乐节目的我们,在之叔、创哥带领下,数十手电筒被我们拖出来,在禾坪上摆成硕大的北斗阵形,与石壁角小伙伴们斗得不亦乐乎,一旁的满婆太,蒲扇摇动,风声飒飒,仿佛真能摇落九天之上的银河,碎成满坪流淌的月光。蝉蜕空壳在月华里浮浮沉沉,像极了我们被时光剥离的旧梦。公厅那扇古老的窗棂上,我们当年藏进去的乌榄核,如今可还卡着半阙唱哑了的童谣?“月光光,照四方……”它们是否也曾在暗夜里,无声地滚动,回忆着孩子们奔跑的喧哗?
端午归来,野草,疯了似的,已不再是漫过,而是彻底遮没了整个村庄的轮廓。 曾经熟悉的屋舍、小径,尽数淹没在一片汹涌的、令人窒息的绿浪之下,最是那被拆毁的宅基地,目光所及,平整得刺眼。曾支撑起烟火人间的梁柱砖瓦,连同地基的印记,已被时间或人力彻底抹平、碾碎,再渗入泥土,仿佛那里从未有过一座房屋的悲欢。石砖被撬走后,露出底下潮湿的旧时光——半截红头绳、生锈的铜门环、缺角的青花碗底,都在泥里沉默地发芽。
九龙湾的河水依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奔流,高社肚方向的风吹弯了溪边的凤竹,按时叩拜村口的土地伯公,洗衣声却再惊不起白鹭。那根停在记忆里、撑起下铺仔屋檐、千斤力扛起的大石柱,撑得起牛眼树下的往事,却撑不起一整个村庄的消逝。如今只能在雨夜闭目,听瓦檐垂落的雨声,轻轻踩过空荡荡的锅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