鲘溪的夏日,经历半年沉睡的禾镰纷纷挣脱了墙角,如一道寒光划开了农忙季节的序幕。田心洋稻浪翻腾的稻田,金黄沉甸甸地压弯了禾秆,也压弯了毑公(外公)的腰背。他俯下清瘦的身躯,禾秆顺从地依偎在臂弯,禾镰便发出“唰啦”一声轻响,稻谷应声而倒。那声音细碎又连续,仿佛大地在收割季节里发出的低语,更在我小小的心中激起一阵阵新奇的涟漪。
割禾的日子,起初我总是满心欢喜,因为会经过坑楼学校旁岳叔公的包子铺,买上个我最喜欢的油麻白糖包,然后飞奔在田梗上,如同一个初次闯入金色世界的访客。然而,不过两三日,新鲜感便如晨露般蒸发了,脖颈被稻芒刺出点点红痕,汗珠在皮肤上蜿蜒爬行,留下刺痒的痕迹;腰背也酸痛起来,仿佛被无形的手紧紧拧着。毑公不时抬头,用搭在肩头的汗巾抹一把脸,冲我笑道:“细人的,唔爱偷懒咯,紧紧割。”我则学着他,故意夸张地捶打腰背,引来毑公一阵爽朗的笑声: “细人的赖的有腰骨”,那笑声穿透热浪,飘入溪涧,像一支奔放又粗犷的乡野歌谣。
禾秆割下后,毑公和大舅便用穗房(一种将稻谷从稻穗上脱落的木制农具)快速甩落稻谷,最后,禾秆被灵巧地扎成一捆一捆,倚立在稻田里,犹如一队队金黄的小士兵,在阳光下站成一片安静的方阵。接下来,它们将接受太阳严酷而漫长的烘烤。
夏日的渡头禾坪滚烫如炉,光脚踩上去,灼热之气瞬间钻入脚心,烫得人直跳脚。我和伙伴们在禾坪上追逐打闹,稻谷趁机钻进趾缝,又痒又硌,令人百般不适。头顶上,烈日悬空,晒得人头顶冒烟,连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气息。远处,大人们却依旧挥动着烫耙推谷,刮擦地面的声音,如同在锅底摩擦一般,单调而坚韧地响着,一声声刺入耳膜。
这个季节的天,孩子的脸。方才还万里无云,忽见夜婆石方向压来一团墨色浓云,风里骤然裹挟起泥腥味。珍婶操着那口夹着贵州味的客家话喊了声“落水咯,紧紧来收谷!”,整个渡头瞬间炸锅!大人们猛猛抄起烫耙、扫把和簸箕疯跑起来,紧接着的是扫把狂舞的唰唰声、谷粒冲进箩筐的沙沙声,还有焦灼的呼喊:“紧紧!紧紧!蛇皮袋!”、“死鬼的,行开,唔爱在里径脚”。我也被母亲一把拽过去,塞了个小簸箕。顾不得稻谷硌脚,学着大人的样子,把混着沙粒的谷子拼命往簸箕里拢。雨点已经砸下来了,先是铜钱大的几滴,砸在晒得滚烫的地皮上,“嗞嗞”发响,转眼就连成密密的鞭子,抽得人头皮发麻。汗水混着雨水糊了满脸,我抱着半簸箕湿谷跌跌撞撞冲向屋檐下临时堆起的谷堆,只见大人们肩扛手抬,在瓢泼大雨中穿梭如蚁,硬是在雨水彻底吞噬大地前,将那片滚烫的金黄抢了回来。
禾秆晒干后,便要被运回家中。大人们用扁担挑起沉重的禾秆,扁担深深嵌入肩头的肌肉里,压得脚步沉重而踉跄。而我则像只小老鼠,只挑得动两小捆,吃力地跟在后面,跌跌撞撞,小脸憋得通红。 当金黄的禾秆堆渐渐在房前屋后垒起,越堆越高时,这些蓬松的“小山”便成了我们孩子的乐园。我们像地鼠般钻进钻出,在交错的禾秆间开辟捉迷藏的迷宫;又抽出几把禾秆,笨拙地编织成遮阳的棚顶——这便是属于我们的小小王国,带着阳光和泥土的芬芳。
上秆棚的活,倒成了我们这群孩子心中难得的游戏。大人们将禾秆一捆捆递上棚顶,我们便在上头接住,一层层细心码放,如同为大地穿上一层厚实的金色冬衣。搭到高处时,我常偷偷攀爬而上,坐在颤悠悠的棚顶,俯瞰低处劳作的人们和远处蜿蜒如带的河流。脚下禾杆散发出温煦的草香,头顶的蓝天仿佛伸手可及。偶尔会被口冷心热的三公太发现,他仰头用客家话吼一声:“哥么子,博场冷,唔爱跌死得!”那声音虽严厉,却像被山风拂过似的,威严中竟也透出一丝暖意。
秆棚搭成,便成了我们这群孩童的乐园,尤其是禾坪旁牛眼树下床叔公的秆棚,我们最喜欢躲进深处,在禾秆的缝隙间追逐嬉戏,如同钻入温暖而巨大的巢穴。有时我们偷偷藏匿些柿子在禾秆深处,后来竟也忘了,待偶然再翻出来,柿子早已干瘪发黑,却仍逗得我们开怀大笑。还有一次,我竟在秆棚里发现了一窝朴鸪蛋,蓝莹莹的如同微缩的天空碎片,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仿佛捧着整个世界最珍贵的秘密。那秆棚在童年的记忆里,俨然成了一座蕴藏着无数秘密的迷宫,一座只属于乡间孩子的、温软而宏大的城堡。
长大后,远走城市,童年便渐渐远去。如今,因自然条件限制,加上产业转型,鲘溪乡乃至整个南阳山区,早已不再种水稻了。稻香只在记忆里飘荡,禾秆的温软也只存于指端残余的触觉中,可那稻芒刺过脖颈的微痛,那禾坪灼烧脚板的炙热,那扁担深嵌肩头的酸楚,却原来早化作筋骨里最深刻的印痕。乡村农事沉重,童年却总能从中品出些许的甜意。那些禾秆堆起的杆棚,既托举过颗粒归仓的艰辛,也托举过我们攀爬嬉戏的整个童年天空。这土地予人的所有沉重馈赠,终会在岁月深处酿成回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