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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尽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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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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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头旧事-年味

进入腊月,鲘溪乡家家灶膛的火,几乎没有熄灭的时候。巨大的锅嫲架在大灶上,噗噗地冒着白汽,浓郁的红糖混合着淡淡粄粉的独特暖香,霸道地弥漫了整个灶下,把腊月的湿寒都逼退了。另一边,阿姆、叔婆伯姆们围在地上的竹毛栏前,雪白的粄粉团在她们沾满粉末、灵巧翻飞的手中揉捏、擀平,裹进油汪汪、香喷喷的咸菜肉末馅或是虾仁包菜馅,指尖翻飞,捏出精巧的花边,一只只胖乎乎、白生生的包粄便整整齐齐地码放起来,像一群等待检阅的雪白胖娃娃。柴火噼啪,蒸汽氤氲,空气里弥漫着甜与咸交织的、令人心头发胀的富足气味。那蒸腾的白雾,就是日子在对那不得了灶火上升腾的模样。

真正勾得人心头发痒的,是毑婆(外婆)灶下里飘出的那股焦糖混着油麻地豆的甜香。毑公“打米呈”了!只见他捧着一盆思茅没药水,用毛巾虔诚地涂抹着那堆“打米呈”的工具“木托,滚筒、木勺、木尺和菜刀”。一旁的毑婆便非常有默契的“哐当”一声把厚重的大门闩死,还不放心地推了推,随即低下声一本正经地交待我:“打米呈,门爱关紧!唔好俺大声,唔好让人落来!等下惊了神,米呈就打唔成咯!”灶火熊熊,舔着锅底,映亮毑公汗津津的额头和专注得近乎紧张的脸。大铁锅里,熬得咕嘟冒泡、金黄油亮的麦芽糖浆正翻滚着,毑公挥动沉重的铁铲,奋力搅动混入其中的花生和爆米花,手臂上的青筋都绷了起来。那浓郁到化不开的香气,像无数只小手,拼命要从门缝里钻出来,挠得人喉咙发干。毑婆背靠着门板守着,神情比搅糖的毑公还要肃穆紧绷。长大后我才嚼出滋味,那“怕惊神”的由头,不过是块遮羞布——其时物资缺乏,白糖、油麻地豆也是不多,就那点家底,自家孩子分分都紧巴,哪还经得起外人尝鲜?门一开,香气泄出去,邻家那些闻香而来的细鬼的涌进来,毑公和毑婆的脸往哪搁?糖甘混着爆米花和地豆起锅,快速地倒在抹了薄薄一层猪油的木托上,趁热洒上炒香的油麻并用滚筒擀平,隔着木尺用菜刀切成块。毑公递给我一小块刚切下的、还带着烫手温度和酥脆声响的米呈,“咔哧”一口咬下,甜脆炸裂,瞬间化作黏稠浓烈的甘浆,霸道地裹住舌头,一路甜到心窝子里去。一年的盼头,仿佛都在这黏牙的甜里找到了落脚处。

日丰楼的厅堂上,威伯的八仙桌早早地支开了,他是本乡里坑楼小学的校长,兄弟几个都在教育部门工作,亦都写得一手好字,平日渡头村谁家有喜事和过年需要写对联均请其代劳的。红纸铺开,粗碗里盛着调好的墨汁,在冬日的清冽空气里闪着微光。威伯微微伏着背,手腕悬着,那支饱蘸墨汁的毛笔落在红纸上,一个个饱满方正、筋骨分明的字便跃然而出,带着一种内敛的书卷气。家家户户排着队,恭敬地递上裁好的红纸。 “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门迎春夏秋冬福,户纳东西南北财”……墨汁的微光混着新裁红纸的草木清气,在腊月的风里静静流淌。我挤在大人腿边,看着那些灿然透着银光的字在红纸上显现,觉得威伯的手有魔力,能把我们心里那点朴素的愿望,都点化成门楣上最堂皇的印记。

年三十的下昼,整个鲘溪乡的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奇异的、带着药味的清香。大铁锅里翻滚着淡绿色的水——那是石姜蒲(石菖蒲)和老人根在沸腾。阿姆一边用勺嫲舀起滚烫的药水,混入水桶的凉水里,一边语重心长的对我说:“洗了石姜斛水啊,又大一岁了,爱听话,唔爱紧驳人,知么?“我低头应答着,脱掉旧衣,滚烫的药水淋在身上,皮肤微微发红发烫,那奇苦的香气钻进每一个毛孔。洗罢,换上前几日在坝美洋山叔店里买的新衣裤,布料硬挺挺地摩擦着皮肤,感觉整个人都焕然一新,像蜕了层旧壳。

日丰楼此时成了渡头村的心脏,烛火煌煌,香烟浓得化不开,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新换的衣裳上,熏得眼睛发涩发胀。列成一排的八仙桌被各家的三牲、发粄、米呈、堆成小山似的大桔压得吱呀作响。三公太双手小心翼翼捧着那对摸得油亮的称告,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敬畏的微颤,他对着虚空,眼窝深陷,目光却像能穿透什么,口中吐出的那段鲘溪乡男女老少耳熟能详的古调:“日吉时良,天地开张,立地焚香,香烟沉沉,神必降临……” 香烟起初笔直,随即盘旋、散开。公厅外的天地,此刻是硝烟的战场!这是各村之间心照不宣的较量。先是河对岸的石壁角村传来一阵密集的、震得人心头发麻的咆哮,紧接着,下铺子村又一阵阵万马奔腾的的齐鸣,我们渡头村岂能示弱?几条手臂粗的“鸡嫲吐子炮”被拖到日丰楼外的和坪上,同时点燃!“噼里啪啦,轰轰轰!” 那狂暴的声浪排山倒海,简直要把公厅的瓦片都掀飞上天!碎红纸屑像漫天血红的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落下,厚厚地铺满了石板地。细鬼子们捂着耳朵,在呛得人睁不开眼的浓烈硝烟里兴奋尖叫着乱窜,眼睛却像钩子一样,紧紧盯着长辈们的手,等那庄重的叩拜结束,一个个用红袋卷得紧紧的“压岁钱”终于递到了眼前。赶紧攥在手心,硬硬的纸卷硌着掌心,那份实在的欢喜立刻涌上来,成了新年最硬的底气,踩在厚厚的红纸屑上,软绵绵的,像是踩着一条通往新岁的红毯。

夜色如浓墨般泼洒下来,吃过年夜饭,日丰楼内便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大人们挤在几张破旧的八仙桌旁,扑克牌甩在桌面的脆响,另一边,浮叔公的骰子在粗瓷大碗里疯狂跳跃碰撞着,赢了钱的粗声吆喝、输了钱的低声咒骂或懊恼的叹息,混合着劣质纸烟辛辣呛人的气味,蒸腾出一种属于夜晚的、躁动而迷离的热闹。我们这群穿着新衣的细鬼子对此毫无兴趣,等待各家“开门炮”打完,每人手里便攥着个昏黄的小手电筒,像一群在夜色里觅食的小兽,撅着屁股,埋头在那片厚厚的、带着浓烈硝烟味的“红地毯”上急切地搜寻。眼睛瞪得溜圆,借着微弱摇晃的光柱,在冰凉的碎纸屑里翻找那些侥幸未被引燃的“漏网之炮”,引线烧了一半的、引线完好只是被踩扁了的、甚至还有几个粗壮的“吨子炮”。每发现一个,都像掘到了金矿,小心翼翼地捏起来,吹掉沾着的纸屑,宝贝似的塞进鼓囊囊的新衣兜里。手指冻得发木,新衣也蹭上了烟灰,可心头那团热乎劲儿,却足以驱散腊月夜的寒气。这些哑炮,是年三十夜留给我们最后的硝烟宝藏,是明日继续制造喧闹与欢乐的资本。

过完年初二,鲘溪人等老爷的日子便陆续来临了,年初三轮到坑楼管理区石壁角、渡头、业田、东山塘尾窝、坑背楼及洋坑肚几个寨等福庆宫天皇老爷了,头一夜,我和村里几个扛旗的小伙伴,躺在各自床上,心像擂鼓似的砰砰直跳,哪里睡得着?脑子里全是明天旗子猎猎作响、锣鼓震天的景象。好不容易挨到窗外透出一点微光,村巷里就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压低的呼唤。我们像约好了似的,一骨碌爬起,胡乱套上衣服,抓起门边放好的旗杆就冲出家门。冰冷的晨风一激,非但没吹散困意,反而让那股憋了一夜的兴奋劲儿更加汹涌地在四肢百骸里冲撞。我们扛着长长的旗杆,汇入同样早起的队伍,手电的光晕在薄雾里晕开一片暖黄。要去福庆宫集合,得先翻过石壁角村后那两处平日里让我们心惊胆战的高社肚和老虎坳子,白天走都嫌它荒僻阴森,我们几个小的从来不敢独自靠近,可此刻,肩上的旗杆沉甸甸地压着,身边是同样扛着旗、打着手电、脚步匆匆的伙伴,一种前所未有的勇气和归属感油然而生,心里那点畏惧,竟被高涨的兴奋和对即将到来的盛大仪式的期待彻底压了下去。天边,启明星亮得晃眼,仿佛也在为我们这群肩负着“等老爷”重任的小小旗手引路,心头那份因扛旗而生的骄傲,比天光更早地亮了起来,驱散了所有残存的黑暗和胆怯。

年初三的早晨,是被一种蛮横的力量粗暴地撕裂的!尖锐刺耳和震得人心房发颤的客家八音锣古准时炸响,积蓄了整年的能量在这一刻轰然爆发,连我家老屋窗棂上的陈年灰尘都被震得簌簌落下。“天皇老爷出游喽!”长长的队伍,先是扛旗的孩子领先,再是扛横彩、扛灯笼、扛火头牌的人群紧跟,后面抬香炉、抬老爷,扛凉伞的人群和吹吹打打的八音乐队陆续跟上,最令人屏息凝神的,是那顶寒光闪闪的“刀轿”,轿座、靠背和扶手处,密密麻麻绑缚着数十把雪亮锋利的刀,刀刃一律向上,闪着瘆人的寒光。一个赤身的汉子,我们敬畏地称之为“童身”,身穿红衣,手持宝剑,面色沉肃得近乎木然,在众人屏息的注视下,口中念念有词,赤着双脚,稳稳地、一步一步踩上了那冰冷的刀锋,他坐上刀轿,身体如同泥塑木雕,纹丝不动。那一刻,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刀刃反射着冬日惨淡的天光,刺得人眼睛生疼。等老爷的队伍游到哪家门口,哪家立刻点燃早已备好的万响长鞭,震耳欲聋的爆裂声就在脚下、在耳边、在头顶炸开!浓烈刺鼻的青白色硝烟裹挟着硫磺味,像一条条狂暴的怒龙,翻滚咆哮着直冲云霄,仿佛要将那灰沉沉的天幕撕开一道口子!锣鼓癫狂,鞭炮轰鸣似炮,汇成一股原始、炽热、令人血脉贲张的洪流,冲撞着每个人的灵魂。

日头,终于懒洋洋地滑向西边墨绿色的山脊,将天空染成一片倦怠的橘红。震天的锣鼓和人声的喧嚣如同退潮的海水,渐渐平息下去,只留下满地的碎红纸屑和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复杂气味,那是鞭炮的硝烟、香烛的纸灰、汗水的咸涩、供品糖果的甜腻,还有泥土被无数脚步反复踩踏后扬起的微腥,混合发酵,沉淀成独属于这个年节的最深刻烙印。幽深的巷子像一条条疲惫的臂膀,伸向渐浓的暮色里。湿漉漉的卵石路面上,灯光投下片片朦胧跳动的光斑,像谁不小心撒落了一地剥开的金柚子皮,温润地闪着微光。渡头的上空,似乎还残留着白日里无数祈愿的低语,随着未散的烟霭无声地盘旋、缠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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