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老的“六一”

盛夏，庭院中堆满了阳光，妻轻轻唤着“六一、六一”进了门，然后看似沉重的对我说：“六一看来已经老态龙钟了，哎，不仅人老得快，狗也老了……。六一是我家养的一条土狗，新历6月1日出生的，已经在家里呆了有十四个年头了，从孩子小学时的欢快玩伴到如今喜欢默默静卧的沧桑老狗，其实它挺不容易的。

小时候家住农村，家里素有养狗的传统，而且还摸索出了一套独特的选狗心得，养出来的狗甚是可人。老家原来有一条四眼公的土狗，那是当时在县城租房子时养的，平屿村二姑丈家池塘管理房养了一群狗，其中一条黄狗白面金钱尾大母狗很是乖巧，我前前后后偷偷去投食了几次，然后软磨硬泡地说服二姑丈把它带到我县里康华路的家，待养熟了之后我又带到美营老家和四眼土狗秦晋之好，便满怀希望等待着小四眼的到来。母狗的生产期临近，刚好邻居为了娶媳妇翻修房子，可能是受了惊吓，生产期过了五六天还没有动静，那些天把我急坏了。突然，六一那天凌晨，老母狗挣脱了绳子（其实就是简单的包装带）一直冲上三楼刨起我房间的门。我惊醒之后一看，坏了，难产。妻和孩子回娘家，当晚我把老母狗抱下一楼，用三脚猫的功夫进行了接生，折腾了几个小时，就只生了一只。我们这里独生狗是吉利的，寓意着吉祥如意主人将要发达的意思，叫做双猫独狗越过越有，寓意就是遇到这种情况的人家会发达。小狗完好的继承了狗妈的外貌，可惜不是我所渴望的小四眼，为使金钱尾的特征更明显，我还用手把它的尾巴折了一下，前天洗澡的时候摸到尾根上一大坨结节，应该就是当时折尾的后遗症。孩子回家后看到小狗很高兴，因为是六一儿童节出生的，就取名六一。六一满月后，我归还了母狗，它从此独据康华小院南庭一角落，开始了不容易的狗生。

刘亮程在《狗这一辈子》中说过，一条狗能活到老，真是件不容易的事。狗是有灵性的动物，在农村它们不仅是看家护院的好帮手，更是人类的朋友，人们不忍心杀狗祭祀还诞生了“刍狗”——一种用草扎成的狗形祭祀品。在祭祀之前，人们对刍狗十分敬重，甚至不敢随意触碰；而一旦祭祀结束，它便被废弃。这也正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一名言的由来。六一从小不挑食不护食长得快，邻居一些做月子熬汤剩下的鸡壳，外面打包回来的牛肉汤等等，使得它体肥壮毛铮亮，牵在路上回头率很高，路人一定说是秋田犬，就是不往土狗想。我几个经常喂食它的朋友，它至今一见面就会有特殊的哼哼声，有的人在百米之外，它已经瞬即由卧而哼，耳尖还朝着固定的方向，根据这个表现，我推测来人一般八九不离十。也因为长得快，还有人打起了狗肉宴的主意。每当说起这个话题，它都选择在花盆间的角落瑟缩，仿佛足够将它的惶恐包裹。直到老者说，家有属狗者杀不得狗，我父亲属狗女儿也属狗，有时老父亲还一脸威严，不怒自威之下，狗肉宴渐渐无人提起，六一得以在众狗狺狺间有了选择默不作声和推波助澜的自由。

逐渐长成的六一显现出了两广土松的特点，土松是一种有2000多年历史的古老犬种，其智商水平属于中等，大约相当于人类3-5岁的智商。体型高挑，肌肉发达，骨骼粗壮，尾毛紧密蓬松，看上去圆滚紧实，有一种独特的美感，妥妥的花舌头、小尖耳、瓦盖鼻，颌下两根须，民间的说法是：一根胡须的狗，被视为品质卓越、万里挑一的存在，甚至有可能被当作狗王般的珍稀，现实中很少见；两根胡须的狗，通常被认为性情剽悍，胆子大得惊人。六一从小就不怕放鞭炮，连续多年除夕守夜时逗它追着点燃的鞭炮拼命咬、踩，已经是春节联欢晚会之后的保留节目，它脸上好像就书写着不怒自威和生人勿近的气势。

刚搬到康华的时候，邻居有几家养狗，特别是临街那户养一条黑色的比利时牧羊犬，高大威武，女主人早晚都牵着溜达，很是吸引人的眼球。某日夜宴归来，六一叽叽哼哼的蹭个不停，可能喝点小酒，我率性松开了项圈，六一一溜烟跑出了门瞬间没了影。我猛的一惊，平时带出门都有弄牵引绳，万一……我连忙换上鞋子追了出去。就在家后面的巷子路口，找到了六一，却也和邻居家男主人牵着的比利时牧羊犬邂逅了，两只都是公狗，咆哮着的瞬间都扑了上去，六一跟牧羊犬相比明显袖珍起来，一下子就被压在了地下，比利时男主人笑着放开了绳子，还不忘警告我今后要牵好绳子。六一的惨叫声接连不断，我一时荷尔蒙上头，心想大不了就开补个狗肉宴得了，于是就说让它们去干吧。邻居的狗大又明显占着上风，他靠着墙笑得咧咧的，我们各怀心事抽着烟一言不发。多年养狗的经验，我看六一虽然被压制，但它的尾巴直挺挺的翘着，并没有下垂，脖子上的毛是炸开的，惨叫声换成了低沉的吼叫，显然就是不服气嘛，这样下去，翻盘也不是没可能。果然，六一倏地站了起来，牧羊犬应该是老了，牙齿也不是很锋利，打斗了五六分钟之后，真是体力不支，已经气喘吁吁。一松嘴，六一马上咬住它的肚皮，这可是狗身上最薄弱的部位，一时乾坤扭转，换成了六一拧着牧羊犬一顿输出，刚成年的狗，牙齿锋利，牧羊犬痛苦地哀嚎，这时董翰良训练板凳狗大战日本狼青犬的场面又一次得到了印证。此战六一成名，牧羊犬连续扑腾了几天，散步都不再走这条路线，六一左后腿也伤势严重，愈后还留下了外八字的后遗症。

在书中我们认识了许多动物的传说，知道马有垂缰之义，狗有湿草之恩，六一会不会也能让人感动一下呢？一个深夜终于给我逮着了个机会。那天我按例遛狗，并放开了缰绳，走到小平酒家的时候，我借着酒气假装晕倒，顺势倒在店门口。六一撒跑得正欢，远远地冲在前面，我斜着眼睛眯了 一下，心里想着，孬狗，看回去怎么收拾你。当晚虽然是深夜，还是零零星星有行人路过，此时一位年长的路人停了下来，问了几句，看我红彤彤的脸上挂着微信，摇摇头走开了。突然，一阵急促的喘息声传来，六一已经围着我打转，伸着长长的舌头，拱了我几下，就势把头贴着我的脖子，时而严肃地环视四周，扯一下衣服就吠几声。渐渐有人围观，还讨论着这条狗不错知道护主等等，我怕事闹大，就假装在六一的舔舐中醒来，拍拍狗脑袋踱回了家，一路上六一不再跑前头撒欢，一直在左边随行，而且不时抬下头摇下尾巴。这次测试之后，狗肉宴就彻底断了念头。

六一就这样过了一年又一年，它渐渐习惯了邻居的小孩的围观，习惯了来客叫着名字推门而进，为讨口吃的，也会博人欢笑摇尾耷耳卖萌，大家也习惯了它的吠叫，怪不得有人说，年代久远的狗吠融入空气中，就是最寂静的夜晚。小县城比不得农村，六一从小拴养，也就晨晚带出去溜溜，一条狗要活过14个年头是不容易的，太厉害不行，太懦弱不行，不解人意、太解人意了均不行。狗有看家守院之责，但更多时候却连自己都看守不住。既然它熬了过来，虽然铁链还在，狗一老，再无人谋它脱毛的皮，更无人敢问津它多病的肉，这时的狗很像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世界已拿它没有办法，只好撒手交给时间和命。有时看它慢悠悠走出院门，四下里望望，一路标注一路回味，哪个路口拣到过一根干骨头，哪个空地曾恋过一条母狗，哪个伤疤是被谁驱赶而留下，哪个路段有英雄的过去，哪个路段有委屈的谦微……

我从来也不曾对六一做过什么特殊的安排----真是罪过，又是慨然。心中常想：狗是好狗，是有强烈的灵魂的。这灵魂附在短暂的节点上，植物盛放动物昌繁人类果敢；河道拐湾四季绵长情感跌宕……最后，一切都是公平的，平息一切突兀的，还将是快乐而虚妄的灵魂，狗这一辈子像梦一样飘忽，没人知道狗是带着什么使命来到人世，因为始终不能明白自己，也会坦然轻松地过完一生而毫无遗憾地永远消失。但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