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是在捡茶梗中度过的。当时家里做些茶叶生意,收到的山茶都要去梗,再包装成一两一包的卖出去。捡茶梗时,搬出一个大筐,支上一块桌板,桌板覆上一层塑料薄膜,前靠箩筐,后靠板凳,成一倾斜面,在斜面上倒上带梗的茶叶,然后四五个人围拢着拨弄。一点一点的从茶堆里拨出来,挑选干净,顺着斜面往下推,一般最有经验的人坐在正对箩筐口,把其他人推下的茶再过一遍,然后推入箩筐里。家里备有糕点,村里一些闲人经常会集聚在我家庭院里话家常,这时大家围在桌板前,七手八脚的拨弄起来,喝喝茶、尝尝鲜,到了中午才各自回家,下午大伙又常常聚在一起。旁边一架“三用机”好像从来没关过,悠扬的潮音畅快的飘荡,什么《八宝追夫》啦,《柴房会》啦,有的跟着哼哼,有的预测剧情的发展,有的忙着评说剧中人,有的哼错了调却一直怪机器出问题……吵吵闹闹中一天也能挑选60来斤茶叶。放学后上课前还有整个周末,我都要老老实实守在桌板边捡茶梗。捡茶梗时不能留指甲,时间久了,指尖和手掌心上都是褐色一片。茶色不易褪,几乎每天我的一双手都是“脏兮兮”的,每当看到小伙伴们白白胖胖的小手,心里顿生无限的羡慕和神往,但淡淡的茶香也带给我独特的享受。这捡茶梗的童年让我后来对苏东坡在《种子瞻煎茶》中所写的“倾身事茶不知劳”有了深刻的理解。
因为常跟茶打交道,自然就爱上了茶,爱上了喝茶。有时在清朗月色的夜晚,泡一杯香气缭绕的绿茶,任清涩绵软的一抹暧香,徐徐融化坚冷如铁的心结;有时在焦躁不安的黄昏,砌一壶圆滑温润的红茶,任鱼儿般不听话的思绪,缓缓沉入尘封已久思念的海;有时在喧嚣嘈杂的间隙,啜一口清茶,任混沌茫然的心絮,一点点平静和清晰起来;有时在无助崩溃的思虑中,呷一口浓茶,任杯中的的苦涩或甘醇,醍醐灌顶地让我变得淡定平和。然后,我可以仔细品味,瞑目遐思,杯中若隐若现浮出那些经年难忘的人和事。看着在水中渐渐舒展开来的茶叶,我忽然明白:茶叶在最青葱嫩绿的时节被采摘下来,经历了重重磨难,杀青、揉捻、日晒、发酵......在岁月轮回中逐渐枯萎和憔悴,却蕴积了所有的能量,竭尽全力地在水中散尽所有的香气和养分,当茶叶遇到沸水,就是它最美丽最灿烂的瞬间,舒展和绽放得如此亢奋而又惨烈;水温退尽,茶的年华在绵延的香气中悄然隐去。我感觉自己就象一片茶叶,在岁月的烟尘中日渐凋萎,时光流转,红尘散尽,只等待着一杯沸腾的水,来让我重新舒展。这焦躁不安、无助崩溃、混沌茫然不正是生活给我们端来的一盆沸水吗,想到这,眉目也像水中的茶叶倏地舒展开来,眼前的世界又是如此芬芳。怪不得宋徽宗赵佶在《大观茶论》中写道:“茶之为物,……冲淡闲洁,韵高致静”, 喝茶,寒冷时使你感到温暖;懦弱时使你勇敢;酷热时使你感到清洌;疲倦时能使你振作。这可能就是茶禅一味吧!
茶以前是“七事”之一,现在本邑仍然是待客之必备,其茶文化经历代传承,恒久弥香,更是深入到百姓生活角角落落,成为一种独特的文化现象。每逢农历初一和十五以及佛诞等喜庆日子,农村百姓家都会为各路神明敬献香茗,一般有三种形式:在茶碗、茶盏中注以茶水;不煮泡只放以干茶;不放茶,久置茶壶、茶盅作象征,对于崇尚民间信仰的信众,无论庙的大小,三杯清茶必不可少,素有"敬佛祖不离茶"的说法;在亲戚奔丧、堂亲送丧、朋友同事探丧时,客人必饮杯茶,吃点甜品,表示饮茶品甜,辟邪气、讨吉利;闲坐已久,主人如果没有“换泡”,茶色很淡,说明就是下了逐客令,此时一定要目神伶俐,见好就收,不要讨人不悦。平时我们喝茶,喝的是一种心境,不在乎茶的品种和品质,只要感觉身心的净化,浮躁的滤去,深思的沉淀,那就喝出了一种情调。
虽爱喝茶,说行随心性也好,说附庸风雅也罢,至今仍不敢称“品”而只称“喝”。喝得出茶的苦涩, 闻得出茶的清香,任苦涩在舌间荡漾开来,任余香充溢齿喉,在肺腑间蔓延开来,涤尽一切的疲惫冷漠,然后想象着:茶香满室,浮浮沉沉,聚聚散散,苦涩与清香中终于悟得:人生如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