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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金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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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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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事感怀

说来怕你不信,我与这方寸之间的金石再结缘,竟是起于一种近乎羞怯的退避。

那年植树节过后,我到县委宣传部跟班学习,随即就参加了部里组织的许多文化活动,从孩子群里推开那扇厚重的木门,仿佛踏入了一个风雅渊深的国度。说是参加,其实更多的是服务。书画现场,大家谈笑风生,话题大多是书画坛近期的一些趣事,本邑“五老”的近状啦,外地名家风格比较啦,比如王西京的疏寂、黄公望的浑厚,或是哪家的陈年宣纸更能发墨等等畅所欲言。那空气里浮动的,是松烟墨的清香,也有一股温润的文化气息。我立在一旁,像个误入桃花源的武陵人,满目新奇,却又自惭形秽。按说我一手字,写得至少还算工整,但于丹青,就是门外汉了。一种强烈的感觉攫住了我,怎么融入这里?我开始了默默的思考。

当时和我一起到部里跟班的黄国富是一位颇受欢迎的男高音,部里擅长书法的云枝兄本与我相从甚密,长辉兄左书反写是一绝,老大哥良成文以载道多年……书画已是济济一堂。我素来爱静,便生出一种古怪的执拗:既怕落了俗套,更怕在别人的擅长里,显出自己那点笨拙的模仿。于是,我的目光便悄悄越过了那些淋漓的卷轴,落在了资料室书架顶端,那儿有几本蓝布面线装、纸页已然脆黄的印谱。取下一看,沉甸甸的。翻开,并无缤纷的色彩,只有一记记朱红的印记,或雄浑如岳,或精谨如星,静静地栖在素白之上。那红色,不是艳丽的桃红,也非娇嫩的胭脂,而是一种沉静的、仿佛从历史深处渗出来的朱砂红,像古寺残阳,又像英雄泣血。它们不言不语,却自有千钧之力,将那姓名、斋号、或是寥寥数字的闲情逸趣,牢牢地钤进了时间深处。就在那一刻,我心里那点退避的羞怯,忽然寻到了安放之处。就是它了,就继续这“千载寂寥,披图可鉴”的金石之缘吧。

其实,大学期间我偷偷刻过一个印,大体知道反写正印的道理。但真正刻起石头来,却也是一场修炼。真正的启蒙,是从一块最普通的青田石开始的。它其貌不扬,灰白中带着浅黄的纹理,粗糙得像一块路边的顽石。学刻印,先学磨石,这便是我与金石世界的第一场对话。寻来一方水砂纸,蘸了清水,便将石料按在上面,开始了一圈又一圈、仿佛永无止境的旋转磨砺。起初,心是浮的,手腕是僵的,只听得那“沙沙”的噪音,像是在嘲笑我的耐心。磨了半晌,举起来看,依旧坑洼不平,只多了几道凌乱的划痕,懊丧便如潮水般涌来。听人说,若不放弃,继续磨下去,奇妙的变化就会发生。慢慢的,觉得手腕渐渐松弛,呼吸也变得匀长,那“沙沙”声不再刺耳,反而成了这寂静午后唯一的、具有催眠般魔力的韵律。无助迷茫的心神,便从万丈红尘中,一点点被收拢回来,全然灌注在这手掌之下。石屑如细腻的雪花,簌簌落入水中,石面在耐心的抚摸下,渐渐褪去粗粝,显露出内里温润如玉的质地。待到它六面平整,光洁可鉴,几乎能照见你专注的眉眼时,你忽然发觉,心头那些纷乱的思绪、焦灼的毛刺,竟也在这单调的重复中被一并打磨平整了。这哪里是在磨石,分明是一场无声的修行。

学得磨石,就要“请稿”。用浓墨在连史纸上写下反字,小心翼翼地覆于石面,用水浸湿,再垫上几层宣纸,用指甲盖或光滑的弧面反复地、均匀地按压。这过程需极致的耐心与轻柔,仿佛在为一个新生儿拓下脚印,稍一用力,字口便会模糊。待揭开纸张,看到那清晰的反文如魂魄般渡到了石上,心中便涌起一阵庄严的喜悦。这喜悦,是创造即将开始的信号。而后,便是执刀。刀是清冷的白钢,石是坚硬的矿体,这是一场刚与刚的碰撞。起初下刀,怯生生的,如小鹿涉溪,生怕行差踏错。刀锋切入石料,发出“咯吱、咯吱”的清脆声响,这声音,比磨石声更具体,更决绝,它让你清晰地感知到,你在塑造,你在镌刻。你会感受到石质的松紧脆硬,每一方石,都有它独特的脾气。刻白文(阴文),需用冲刀,大胆向前,刀刃破石,要有壮士断腕般的勇决,刻出的线条方能浑厚饱满,有雷霆万钧之势。刻朱文(阳文),则多用切刀,一点点推进,精雕细琢,要如佳人绣花般心细如发,留下的笔画方能挺拔灵动,有高山坠石之姿。这方寸之间,竟也是一个完整的宇宙,有攻有守,有疏有密,有勇猛精进,也有含蓄蕴藉。

这样自己闭门造车折腾了几个月,真正体现作用是随书画家到官陂镇一个红色旧址创作时的灵感奔涌。那天,循例帮书画家铺纸,写完了喊声“好”。突然,一位年长的画家说忘了带印章。大家一筹莫展之际,我摸了一下兜里,刻刀带着呢。就一本正经说“我到溪边找块合适的石头刻着将就用吧”,大家以为我要开溜,平时也开玩笑惯了,就不当一回事。到了溪边,找了一块比较软的溪石,先在溪边粗磨了一下带了回来。问了老画家的名讳后,就掏出刻刀靠着石柱一顿输出。最后印出来一看,还真像模像样,老画家欣喜若狂,接着又突破规则画了一幅,回家路上一定要我把那块临时创作的石头给他,并替我吹嘘了一番。此后再有书画笔会,我荣幸的免去了铺纸喊“好”的任务,而且也有人求着帮他刻个名章、闲章什么的,我有求必应。渐渐的,我与本县书画家群体相融甚恰。况且“匠人一动手,就得一壶酒”,朋友取回印章,为了感谢总会弄个酒菜管待,出于礼貌也得喝个三盅五盅,喝着喝着很多到现在都喝成了好朋友。

当时部里调进了一位副部长,年纪比较大了,但还是想做些业绩。一天工作受挫之后,他约我们几个喝点小酒吐槽,席后,长辉画了一张老牛图,我撰了一首诗“老牛思奋蹄,孺子岂相知。日月双肩挂,春秋酒后题”,云枝题款后,我又篆了一枚“苦牛”的压角章补上。副部长逢人就念这诗这字这画这印怎么滴怎么滴,而且还在部里挂了一段时间,我能刻印的事就这样既成了事实。

成为事实之后,为别人刻印就多了起来,学习的过程也就丰富许多。初时都摹刻得风格分明,篆刻的书籍也买了一大堆。在以刀代笔的过程中,最令人心惊又着迷的,便是那意料之外的崩裂。正刻得得意,手腕一颤,或遇到石中一颗顽硬的砂钉,“啪”一声轻响,精心营造的笔画便缺了一角。那一刻的懊恼与沮丧,真是无以言表。然而,金石有声,亦有病。这崩裂,有时反成了天趣,强求完美,便是刻板了。久而久之,我也便学会了与这些“瑕疵”和解。人生在世,岂能事事圆满?这石上的崩缺,恰如生命中的遗憾,你若坦然接受,将它化为构图的一部分,或许能生出另一种不完美的、却更为真实的美。这金石,竟也在教我人生的哲理。

这小小的印石,于我而言,如今早已超越了一门技艺。现在刻印也大多是“盲刻”,就是把印面涂黑,也不用写稿,有时还带点酒气,倚着茶桌,就刻了起来。虽说是业余,但家里五六千方的印坯摆在那,好歹也琢磨出了一些道理。我搞清楚了“雕”与“刻”,那就是工艺与艺术的的本质区别。篆刻更像一味温和而药力深厚的方剂,悄然滋润着我那被文山会海、琐碎日常渐渐风干的心田。在单位里,我依旧处理着那些严谨的公文,筹备着那些热闹的活动,但我的内心,却有了一个安稳的锚点。每当感到心烦意乱,被无形的压力裹挟时,我便回到书桌前,摊开印床,执起刻刀。那一刻,世界的喧嚣瞬间退去,只剩下我,我的刀,我的石。那坚硬的阻力从指尖清晰地传来,反而将脑海中那些虚无的烦恼一一抵销、捋顺。一刀一刻,是减法,减去精神的赘物;一朱一白,是对照,照出虚浮与实在。刻完一方印,洗净石粉,蘸上殷红的印泥,郑重地钤在素白的宣纸中央,那“啪”的一声轻响,伴随着纸上绽放的朱红印记,所带来的喜悦,是静默的、内敛的,是全然属于自己的盛大仪式。它不像同事们的书画可以悬之于壁,供人即时品评,它更多的是一种私密的印证,是“敝帚自珍”的快乐,是“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的寂寞与自足。偶尔有同事见了喜欢,索要一方名章或闲章,我便也欣然应允,在那小小的石头上,为他镌刻下人生的一个注脚。这感觉,比写就一篇洋洋洒洒的文章,更觉踏实与长久。

篆刻竟引领我走入了一个如此丰饶广袤的精神家园。它让我悟得,人生的选择,未必总要涌向那人声鼎沸的通衢大道。有时,退一步,寻一条幽僻的、甚至布满苔痕的小路独自前行,或许能窥见更独特的风景,遇见更真实的自己。篆刻之道,最讲究“分朱布白”,于无字处见功夫。那精心留出的空白,并非空无,而是气息流转之地,是意蕴生发之源,所谓“计白当黑,奇趣乃出”。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那些沉默的、退避的、不为人知的、看似“无用”的时光,或许正是滋养我们生命本真的留白,是让我们得以喘息和涵泳的广阔天地。

很多时候窗外是小县城的万家灯火,而我书桌上这一盏孤灯一方石,却为我圈出了一片宁静的光晕。朋友嘱印多了,平时工作也忙,“应人之事必诺”,有时摩挲着手中新刻的闲章,也会写一首诗求得友人相宥,回头再欣赏灯光下,石头的天然纹理与人工镌刻的线条是如此交织融合,那朱红的印痕在纸上显得如此沉静而温暖,这不就是像一颗缓慢而有力跳动的心!我想,所谓人生感悟,或许并非来自宏大的叙事,而正藏在这日复一日的刀石砥砺之中:不必追求喧哗与光彩,只需在自己的方寸天地里,怀着敬畏与耐心,一刀一刀,刻出属于自我的、拙朴而真诚的轨迹。

这轨迹,便是生命最好的印迹了。

20250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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