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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金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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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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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盼果,花观心

立冬过后,诏安才真正迎来了寒冷,望着窗外,心里想着:此时的梅树,又该到了一年中最富哲学意味的时节了吧。这些年常驻村,往返路上总习惯在料峭春寒里看它抽出细密的花苞,然后渐渐染白整片山坡。风过时,花瓣簌簌地落,像一场迟迟不肯停歇的雪。再后来花事已尽,那曾如云如雪的绚烂悄然敛入深绿的叶间,枝头深处,开始孕育起细小的、坚硬的青果。目光掠过的这片熟悉的林子,心里自然泛起一个盘旋已久的问题:我们为之忙碌、为之庆祝的,究竟是那片刻的繁华,还是最终沉甸甸的收获?这疑问,具象而言,便是“梅花节”与“青梅节”之间,一场关于时间、价值与生命姿态的无声对话。

若为“梅花节”画像,它定是一幅淡墨洇染的写意小品。它的核心是“观”,是“赏”,是一场将瞬间凝固为永恒的审美仪式。可以想象早春二月的诏安,寒意未全褪去,而太平梅园已先于群芳,喷薄出一场盛大的花事。这时的节庆,主题是风雅。游人如织,并非为了索取,而是为了沉浸。他们踏着青石板路,穿梭于虬曲的枝干间,镜头捕捉的是疏影横斜的构图,是花瓣上颤动的露珠,是逆光下那几乎透明的、蕴含着整个冬天韧劲的娇柔。鼻尖萦绕的,是那阵“着意寻香不肯香,香在无寻处”的冷冽幽芳,它不取悦,只是存在。

此时的节庆,经济效应固然存在,却披着一层文化的外衣。售卖的多是以梅入画的文创产品,消费的是一种情绪、一种意境。人们在此刻剥离了功利心,短暂地活在了纯粹的精神世界里。梅花节,本质上是一场集体的“出神”——从日常生活的琐碎与压力中逃离出来,进入一个被美学净化过的时空。它不承诺未来,只兑现当下。它给予游人的,不是一件可握在手中的实物,而是一段记忆、一份心境、一种被美震撼后的无言。这正如我们的人生,并非所有旅程都为了抵达某个终点,漫步、驻足、凝望本身,就是意义所在。梅花节的智慧,在于它教导我们欣赏“过程”的丰盈,在绽放中见证生命最极致的辉煌,而不必急于追问结局。

而当繁花落尽,绿叶成荫子满枝时,若要有节庆,那便该是“青梅节”了。它的底色,是务实而温暖的,像一幅工笔重彩的民俗画卷,核心在于“盼”,在于“收”。“青梅节”的意象,总是与劳动、收获和生活的烟火气紧密相连。想象那时,空气里弥漫的不再是花香,而是阳光蒸腾出的草木与泥土的芬芳,混合着青梅微酸清涩的气息。果农们脸上洋溢着的是望得见的喜悦,他们穿梭林间,手法娴熟地采摘着那一颗颗碧玉般的果实。此时的节庆,主题是分享与创造。此时售卖的各种青梅制品:脆爽的腌梅、酸甜的梅子酱、醇厚的梅子酒、开胃的梅子蜜饯,此时这里的经济活动是直接而朴素的,它连接着土地的产出与家庭的餐桌,维系着一方百姓的生计。青梅节承载的,是一种“春华秋实”的传统信念,是对辛勤劳动的犒赏,是对可见成果的庆祝。它不像梅花节那样飘渺,它踏实、具体,充满了生活本身的质感。它告诉我们,审美的愉悦固然重要,但让生活得以延续的,终究是那些可以被品尝、被储存、被分享的实实在在的果实。

然而,在近几年的社会图景中,这两个原本时序分明、意涵各异的节日,其内在的权重与人们的参与心态,正发生着深刻的嬗变。我们似乎正经历着一场集体性的心灵转向——从急切地“盼果”,到从容地“观花”。

曾几何时,我们的社会主旋律是高速发展,是效率至上,是“时间就是金钱”。映射到节庆文化上,“青梅节”所代表的务实、产出和即时回报的价值取向,无疑占据着上风。大家最关心的核心指标往往是拉动了多少投资、带来了多少游客、创造了多少收入。梅花再美,若不能迅速转化为旅游收入和品牌价值,便仿佛“无用”。我们像一群过于焦急的果农,在花期便已焦虑着收成,恨不得省略过程,直达结果。这种心态,使得许多文化节庆在初期充满了浮躁与喧嚣,仿佛一场精心策划的、以经济为唯一目的的促销会。

但近年来,一种不同的节奏开始悄然响起。随着物质生活的日益丰裕,以及社会整体性的精神反思,人们开始对那种“唯结果论”的生活模式感到疲惫与厌倦。“内卷”与“焦虑”成了时代关键词的同时,其反面——“躺平”、“松弛感”、“诗意栖居”也成为了强烈的集体诉求。于是,“梅花节”所蕴含的“无用之用”的价值,被重新发现并珍视。人们涌入梅林,不再仅仅是为了“去过”,更是为了“在场”。他们愿意花一个下午,什么也不做,只是坐在梅树下,看光影移动,听花开花落。这并非懒惰,而是一种积极的选择,一种对生命所有权的重申。他们在此刻消费的,是片刻的安宁,是心灵的疗愈,是与自然深度融合的体验。这种体验,无法用门票价格来衡量,但它真实地滋养着现代人干涸的心田。

这一转向,并非否定“青梅”的价值,而是对生命完整性的重新认知。一个只知“盼果”而不会“观花”的人生,是焦虑而贫瘠的;而一个只知“观花”完全无视“结果”的社会,则是虚幻而难以持续的。真正的智慧,在于我们能否在个体的生命历程与社会的文化构建中,找到两者之间的平衡与和谐。

我想,一个真正富有生命力的“梅文化”节庆,应该是一首贯穿四季的叙事诗。它始于冬末春初的“梅花节”。此时,我们引导人们学习梅的品格——“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我们举办诗词朗诵、书画雅集、香道茶会,让人们在极致的美学体验中,沉淀内心,积蓄力量。这是播种心田的季节,我们播下的是对美的感知力与对生活的热爱。继而,当花褪残红,我们不必让关注度骤然冷却。可以设计“育果期”的体验活动,如组织游客参与疏果、学习有机种植、了解果农的辛劳。这既是自然教育,也是一种“延迟满足”的情感投资,让人们与这片土地产生更深的情感联结。我们在这个过程中,体会“守望”的意义。最终,在初夏的“青梅节”里,收获的喜悦将变得加倍厚重。这时的庆祝,不仅是物质的,更是精神的。我们品尝的不仅是青梅的酸甜,更是自己参与和守望的成果。亲子共同制作梅子酱、朋友合作酿造梅子酒,把自己的劳动成果作为礼物馈赠亲友。这时,“青梅”不再仅仅是商品,它成为了情感的载体、记忆的符号,以及一个完整循环的圆满终点。如此一来,“观花”与“盼果”便不再割裂。我们在“观花”时,心中对未来的果实怀有一份温柔的期待;在“盼果”时,脑中仍能回味花期的绚烂与静好。这正如我们理想的人生:既能为了远方的目标砥砺前行,也懂得在每一个平凡的当下品咂生活本身的滋味;既能创造实实在在的价值,也能享受无所事事的快乐。

我忽然觉得,我们每个人心中,都该有这样一片梅林。既要有一份对“青梅”的执着耕耘,脚踏实地,春华秋实;也要保有一份对“梅花”的欣赏与沉醉,仰望星空,滋养性灵。但愿“梅花节”的从容,能洗去“青梅节”的焦灼;“青梅节”的踏实,能锚定“梅花节”的超逸。当这两种精神在我们个体的生命与共同的文化中水乳交融时,我们或许才能真正抵达那个古老的理想——不负春光,亦不负秋实,在时间的长河里,既做一名幸福的园丁,也做一位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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