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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金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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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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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朴故居前的遐想

周末,时逢小雪节令,我因接待厦门朋友调研吴朴故居的任务,与闽南文化研究会的老林一同前往吴朴故居所在地诏安县西潭镇上陈村下美自然村。晨光如瀑,泼洒在闽南特有的红砖古厝上,将整个上陈村下美自然村浸染成一幅暖色调的油画。村落静得深沉,我们的脚步声在窄长的村道中回响,反倒凸显了这份静寂的“体积”与“重量”。转过刻有“永君路”的路口,一株老榕闯入眼帘——它的枝叶在风中轻颤,像一位苍老的说书人,正欲开口讲述被时光尘封的往事。就在这榕树的荫蔽下,吴朴的故居静静伫立,如一函被历史轻轻合上的古籍,函内封缄的,是一片已然远去的涛声。

踏入空旷的庭院,时光在这里仿佛凝固成琥珀。堂屋空荡,瘦弱的阳光从窗棂斜斜地探进来,在地板上描画出斑驳的影。这里寻不见罗盘的踪迹,闻不到墨香的气息,唯有墙上一幅据后裔描述绘制的画像,还在固执地证明着主人的存在。画像上的吴朴目光沉静,恰如他在《渡海方程》中那些密匝的楷字,此刻在昏暗中宛如一片倦了的蚁群,守着一段无人解读的密码。案几上的香灰虽历经数百年,暗示着吴朴在乡间的持久影响。诏安民间谚语“下美出能(乾)人”是对他的最高赞誉,而诏安县志中,他是唯一载入康熙、民国版本的平民人物。我不禁思索:这里本该有他摩挲过的罗盘——那曾指向茫茫大洋的指针,如今应指向何方?或是某份手稿的墨迹——那记录海上星辰与岛屿的笔触,又湮没在何处异国的尘埃中?

同行老先生们对吴朴的讲述如数家珍:他受聘于同乡名宦林希元,共治钦州,将文治理想施于边陲;其著述被《四库全书》辑录,学术地位确凿;更重要的是,其手稿明确记录了明朝对钓鱼岛的管辖与先民生活,现存牛津大学波德林图书馆的孤本成为铁证。座谈会上,厦门大嶝希元文学艺术院的朋友们恳切指出:没有林希元,便无吴朴的成就,但吴朴的研究价值更胜一筹。

肃然起敬之余,我心底泛起无端的怅惘,我闭上眼,遐想着另一个吴朴——

不是正襟危坐的先贤,而是立在颠簸船舷的航海家。海风咸腥,吹动他儒生的衣袂;星垂平野,照亮他前行的航路。当他面对墨蓝色无垠的大海时,内心涌起的,该是探险的豪情,还是对天地造物的敬畏?

不是著述等身的学者,而是孤灯下的记录者。将无数舟子、渔夫口耳相传的星象、潮信、礁石、航线,用严谨的笔墨厘定为"方程"。那一笔一划间,藏着一个书生试图为混沌世界建立秩序的野心。

不是林希元身旁的幕僚,而是可以对坐品茗的知己。在南国瘴疠之地,公务之暇,他们或许也曾畅谈寰宇之奇,抒发平生之志。那些话语如星火,在陌生的天空下碰撞出灿烂的光。

我们平时对吴朴的叙述如精心擦拭的珠串,每颗都熠熠生辉,却缺乏串联灵魂的丝线。吴朴在话语中成了“先贤”“文化符号”“历史证据”,唯独不像有体温、有呼吸的“人”。我们太急于从其故纸堆中提炼“现实意义”(如海疆主权铁证),却忽略了其作为“人”的更大价值。这些鲜活的瞬间,这些温热的情感,都消散在历史的空洞里,无人细细探寻。我们拥有的,是一个庄严的骨架;我们缺失的,是那骨架之上奔腾的血脉。

吴朴的意义远超一岛一地的归属证明。其身影应投射于“海上丝绸之路”的壮阔图景——《渡海方程》作为详尽的航海指南,实为蓝色丝路上的“行路指南”,所记录的不仅是航线,更是东西方文明通过海洋对话的毛细血管。他是沉默的引航者,既引导大明船只,更引航一种面向海洋的开放视野。在陆权思想根深蒂固的时代,他以书生之笔为古老帝国勾勒通向世界的蓝色路径。这或许是他留给后世比任何单一发现更珍贵的遗产。

思绪飘远,想到静卧牛津波德林图书馆的手稿。这异国“保鲜”与“作证”的联结,令人心绪复杂:故乡先贤的思想结晶,竟需万里之外的图书馆守护其真实性。我们在此热烈谈论、论证,而蕴含最初生命气息的笔迹却在无法触及的时空中沉默。这沉默,比眼前故居的沉默,更叫人感到一种文化的乡愁。

未来的路径,不应止步于悬挂详说明文字或召开价值论证研讨会。 我们需让吴朴从“证据”的扁平形象中走出,重新变得立体丰满。这要求我们追寻其精神航迹:向东,看钓鱼岛浪涛如何在其笔下定格为主权记忆;向西向南,将其置于海洋文明史的宏大网络中,探寻其知识与全球贸易、文化交流的共振。更需以文学笔触与历史想象力,小心填补合理的留白——让后人想起吴朴时,不止于冰冷文献,而能望见一个明朝书生如何挣脱书斋束缚,将生命融入浩荡波流,在墨水与海水浸润的稿纸上,为时代与今天绘制壮阔的精神与文化海图。

到那时,这寂静故居,这被遗忘的海,才能真正响起历史的潮声。那声音,将不再只是我们这些外来者喧哗的足音,而是来自深蓝的、连接着过去与未来的、永恒的回响。但愿在政府与民间力量的共同守护下,这片海正在醒来,带着一个民族对海洋的永恒向往,在新时代的阳光下泛起粼粼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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