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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金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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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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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禅寺读楹联

晚秋携妻到南山寺时,夕阳正斜斜地照着,光线软得像一匹旧绸子,温存地拂过这笔架似的山峦。暮色是渐渐染上来的,像谁在青瓷盏里注入了陈年的乌龙,那色泽一分分沉淀,一分分晕开。山静静地卧着,线条柔和地起伏,真像文人案头那搁了笔的架子,仿佛只等着一阵风来,便能吹开千年的墨香。难怪本邑人说“南山夕照”是诏安最有禅意的景点,而我总觉得,这禅意不应只在山光水色,更在那缭绕于亭台楼阁间的、墨痕与心迹交织的联语里。

车过南山桥,那刻着“南山寺”的巨石便赫然入目,像一册古籍的封面,沉稳而庄严。入寺的路是缓降的,与记忆中福州鼓山老师傅所说的“入寺登云阶”颇不相同,然而吉祥本在心田,恭敬即是大道,何须执着于形式的升与降呢?转念释然,且行且观便是。停下车,一片临溪的空地展在眼前。最先迎人的,是那座小小的“小西天”。它矮矮地蹲伏在那里,三重匾额由外至内,仿佛三重境界。那楹联说得最是朴实:“五代草庵临古渡;千年石佛现灵光。”字句里没有玄妙的机锋,只平实地告诉你,这儿的历史,是从五代那纷乱的烟尘里,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小西天”内两根石柱上还分别有“常发佛心常存佛性”“多行善事多结善缘”,应该是一对宽对的楹联,也是最直白的古式宣传和通俗易懂劝人向善广结佛缘的指引。再往里走,又见“九皇阁”内有“星宫圣佛”“龙南殿”牌匾,外面有一副修缮一新的对联“法雨普施三千界,慈云广济四部洲”。应该是“慈云广济三千界,法雨普施四部洲”才对,有可能是修缮过程中排列错了顺序吧。旁边隆起坡地上的“福德公妈”祠,联语就活泼得多:“脚踏龙头观曲水,身骑虎背望溪山。”这便引出一段诏安的老传说来了。老人言,古时此地有恶龙为患,搅动西溪,水患不绝。后有一得道之士,身跨猛虎,与龙相斗,终将其镇于山下,化为这蜿蜒山势。土地公便是承了那士人的灵韵,在此永镇龙头,护佑一方。听着这古老的传说,再看那联,那泥塑的神像便仿佛活了过来,有了叱咤风云的往昔。

转身向西溪,一棵古榕蓊蓊郁郁地撑着漫天绿意,气根垂落,如长者的须髯。树下小径旁,一块浑朴的顽石上,只孤零零地刻着一个“空”字。这“空”字撞进眼里,心里便蓦地一惊,像一颗石子投入古井,漾开层层叠叠的涟漪。忽然便想起明代乡贤胡士鳌《登南山》里的句子:“俄惊幻出最高峰”。昔年,知县黎天祚、郑化麟在此筑文笔峰,与滔滔海边的祥麟塔遥相呼应,这其间,又藏着另一段风雅的期许。传说筑塔之时,有祥瑞的麒麟现身海滨,口衔书卷,众人皆以为文运昌盛之兆。故而文笔峰与祥麟塔,一在山,一在海,一管文脉,一镇风涛,共同编织着古人“文庙笔山”、科甲连绵的梦。而今,峰塔仍在,文庙已毁,只剩这“空”字,与斜阳草树、寻常巷陌,冷冷地相对。那一瞬间,历史的苍茫与个人的微渺,便沉沉地压上心头。那幻出的最高峰,终究是幻去了,空余下这满山的寂寥,与这刻入石骨的“空”,两两相望。

信步走向主殿,心绪才渐渐被那满院的联语抚平。观音座前的联,最是耐人寻味:“音亦可观,始信聪明无二用;佛何称士,须知儒释有同源”“恩广大诵慈悲,紫竹林中观自在;救灾危离苦难,珞珈山外法无边”这已不只是信仰的宣告,而是智慧的沟通了。它将耳目的官能打通,将儒释的藩篱拆除,告诉你,最高的道理,原是殊途同归的。这又让我想起诏安七贤庵的旧事,昔时在此隐居读书的儒生也常与南山寺的僧侣品茗论道,诗书往还。可见在这片土地上,思想的溪流早已悄然汇合。大殿东侧厢房祀观世音菩萨,西侧厢房则供奉观音、韦陀等佛像,有“殊贤普济”“莲座惠露”“超尘缘”等大匾和“丹山碧水,环门绕室”,“宝刹危峰下,苍松古渡头”等门对联语,找了许久,才发现“渡口慈航”牌匾下“草色斜阳僧唤渡,钟声夜雨客参禅”和“觉海初津”牌匾下“晓月泛舟开觉路,春风鼓磬启迷津”两副老寺联。斋堂的联,却又回到最质朴的人间烟火里:“一饭一粥思不易,半丝半缕念维艰。”在这清修之地,仍不忘提醒着布衣蔬食的来之不易,这禅意,便有了泥土的温厚气息。

然而,最教我流连的,还是主殿门下那副著名的旧联:“久造名山垂闽粤,长留古刹对海天。”内行人一看便知,那“海”字是出了律的,在声调上,留下一个倔强的凹陷。可奇怪的是,任谁读了,都觉得这“海天”二字改不得,一改,那浩渺无垠的气象便没了。古人宁肯破律,也不肯损意,这是一种何等的执拗与风骨!这古刹,这宁折不弯的“海”字,成为一种精神的象征。妻俏皮地问:“能改不?”我沉吟半晌,终是摇了摇头。有些“不对”,恰恰是人间至“对”,这其中的玄机,怕是说不清了。

夕阳愈发的沉了,光线变得醇厚而柔和,像陈年的蜜,流淌在“三生门”的联上:“五代莲花,清芬久馥渡头秀;八闽佛地,瑞霭长环古木幽。”字字都像是从时光深处打捞上来的,带着古铜的色泽与幽香。关于这“渡头”,民间还有个“沉东京,浮南澳”的渺茫传说,说古时近海有繁华都市东京城,因人心不古而陆沉,唯余这南山渡头,作为舟船往来、摆渡众生的见证,也摆渡着人心里的迷惘与觉悟。穿过这门,便好似完成了一次与历史的对话。“三生门”后面,有“闽海雷音”大匾,主联曰:“南通粤港,梵歌可达三千界;北顾云山,法雨宜淋五部洲‌ ‌”,从联系一副镶名联“郁郁丛林汉使聪慧;婷婷善伍爰兰素芬”。待到离去时,新月已挂在天边,清辉如水。回望山门,“绿水长流,宝刹钟声萦古渡;青山永峙,西溪月色耀祥光”一联,在微光里隐隐浮现。旁边还有一联“一水长流朝南海,三峰共秀仰西天”,意境是不错,应是今人对句。面对山门,“南山禅寺”匾下有联“善性虔修人间极乐;慈航普济佛国常光”可证其禅宗传承,又有那副回文巧对:“观世悟空空观世,澄心持戒戒澄心”,被新立的石雕遮去一角,须得侧身斜望,方能读全。这无意间的安排,倒像是一则公案:欲观世,必先悟空;欲澄心,难免遇障。这“遮”与“碍”,这“斜”与“歪”,不也正是我们要在红尘里修行的功课么?

来时忙着下坡,未曾细品这“带福还家”的意境。此刻踏着月色归去,心中是满满的,又是空空的。流水在耳畔淙淙,是动;青山在身后寂寂,是静。这一动一静之间,便是永恒了。功名如幻,山水常新,唯有这楹联中的文心与禅意,如暗夜中的薪火,虽摇曳不定,却代代相传,永不熄灭。那“沉东京”的传说,或许警示着物质的繁华终将逝去,但这南山寺的钟声、楹联里的风骨与智慧,却如这长流的西溪水,潺潺不息,映照着天光云影,也映照着每一个寻访者内心的微波。

过了桥,再回首,寺影已模糊,楹联也隐入夜的帷幕之后了。但我知道,它们还在那里,与南山同在,与夕照同辉,与那些古老的传说一起,等待着下一个有缘人,在某个向晚的时分,前来静静地读一读,读这山,读这水,读这千年不绝的墨香与禅韵。(20251201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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