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岭半岛,坐落于诏安东南海隅,自明洪武二十年(1387年)为御倭患而筑悬钟所城起,已历经六百多个春秋。这里不仅是“闽南海疆锁钥”,更是一卷镌刻在山海之间的石质史书。踏上梅岭,便踏入了诏安海防历史的褶皱深处,穿行其间,每一步都似踩着历史的经纬。
首站是悬钟关帝庙。未登主殿石阶,先见右侧一块“廉石”新近妆点,但岁月风蚀,落款已漫漶难辨。众人围着石头,引经据典,笑语中各抒己见,却无人能说清它为何立于此地。拾级而上,殿门楹联倏然入眼:“跨赤兔阅麟经忠昭日月,倚青山临曲海灵庇苍生。”联为故友许兆聪先生所撰,许洪先生所书。如今二老均已作古,指尖轻拂联上微尘,往事历历,顿觉时光如白驹过隙。
庙中人介绍说,此庙与东山关帝庙的关帝神像同出一棵樟木雕成,血脉相连,故在海内外信众心中地位殊胜。庙宇虽不大,背倚青山,面朝瀚海,至今仍是诏安香火最盛的武庙之一。在明清海防体系中,关帝信仰远不止于民间祈福,更被赋予了“忠、义、信、勇”的武神精神,成为戍边将士的精神支柱。问起灵验旧事,乡人娓娓道来:明崇祯年间,海贼刘香围攻悬钟城,夜见神将巡城而退,后知是关帝显圣,竟遣人潜入庙中,于圣像上钉入铁钉一枚——据说痕迹犹存,这传说成为动荡海疆历史的一抹民间注脚。立于庙门远眺,对面山腰新镌的巨幅“义”字穿透袅袅烟香,直叩心扉,一股浩然之气在胸中隐隐升腾。
庙后便是果老山,素有“漳州第二碑林”之称。山上现存明嘉靖至崇祯年间的摩崖石刻共三十余处,或纪史,或咏景,或抒怀。岁月将其打磨得愈发深沉,至今仍能清晰辨读。这些石刻,正是诏安海防文化的“石质档案”。“青莲耸秀”、“海国开文”等榜书,笔力沉雄,气魄恢宏,不仅赞美山川,更寄托了“文治武功”以靖海疆的抱负。
我们穿梭于草木石岩间,频频驻足。一方巨岩上,刻着一首楷体律诗:“天涯朋旧喜过从……一啸茫然人境外,群仙恍惚此中逢。”写景抒怀,浑然一体,读来令人心潮澎湃。不远处,又有闽粤副总兵题写的五言:“地险壮巍峨……年来经几汛,瀚海息鲸波。”字迹端凝,意境苍茫,生动勾勒出巡防水师的视野与胸襟。明代中后期,诏安沿海卫所体系趋于完备,武将与文人官员常于此巡防、雅集,将治军心得、靖海壮志与山水之思熔铸于笔墨,凿刻于崖壁。这些驻守海疆的将领与士大夫,于戎马倥偬、政务繁杂之间吟咏唱和,将胸中丘壑镌于青山巨石,让我们得以跨越时空,听见那金戈铁马背后深沉的心跳。石碑本是顽物,却因这些文字获得了灵魂,恍惚间,仿佛一个个披甲戴冠、或纶巾博带的身影从历史深处走来,共同谱写了一曲山海之间的文武交响。
庙后一株卧榕据说为明代守城将士所植,2006年遭台风刮倒,几乎压到关帝庙。因其为古木,未加砍伐,谁知它竟贴地而生,如今愈发茂密苍翠,宛若一条卧龙守护着山道。这古榕,恰似诏安海防文化的生动象征:历经风暴摧折,不仅未倒,反而以更坚韧、更贴近大地的姿态重生与延展,将守护的根系更深地扎入这片土地。
暮色渐合,我们沿石阶走向悬钟古城南门。夕阳为斑驳的城墙披上琥珀色的光晕,石缝间垂落的榕树气根如青铜锁链,将六百年的光阴紧紧系在这座海防要塞的骨骼上。同行的黄老先生轻抚拱券上深深的凹痕,缓声道:“戚家军的矛尖,或许曾在此溅出火星。”一阵海风穿门而过,带来咸涩的气息,也似夹杂着遥远年代的金属回响.这座所城此刻静谧而生动:东门残垣与古榕根系早已交融成一体,诠释着“自然与人工共同设防”的智慧;西门外“望洋台”巨岩临海矗立,乃观察海情、预警敌踪的天然哨所,蔡潮所书楷字在余晖中泛着铁锈般的红光,仿佛当年以朱砂题写时那份凝重仍未褪色。村民在城下补网,身影与雉堞间的流云叠映,一时竟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古《悬钟所城图》中的水墨丹青——历史与日常,在这海隅完成了奇妙的交融。
关帝庙左近的巨岩上,并立着两处跨越时空的印记:一是1945年县长钟日兴题刻的“胜利”二字;近旁石碑则铭有“戚公功绩无限钦崇”。前者铭记抗战胜利的欢呼,后者追怀明代抗倭的烽烟。两者在残照中无言对话,诉说着这片土地从不屈服于外侮的铮铮铁骨。海防的记忆,在此超越了明清,延伸至近代,成为融入血脉的家国情怀。
登上古城墙时,月华初升。借最后的天光,依稀可辨砖石上嘉靖戍卒刻下的诗句:“月冷悬钟夜,灯明望海楼。”这朴素的语言,道尽了戍边生活的清寂与警觉。我忽然懂得,古城的灵魂不在宏大的建制,而藏于这些细微之处:某块城砖的烧造年号、某处石刻的笔锋、火器放置的凹槽、甚至老榕怀中半掩的铁炮……它们共同构成了海防生活具体而微的肌理。当我举起手机,竟发现月光下城墙的剪影与海平线构成的曲线,与《闽海舆图》中悬钟所的轮廓惊人地重合。原来,时光并未扭曲它的形神,它始终以最初规划的模样,屹立于山海之间,履行着古老的守望。
海浪声里,古城渐渐隐入夜色。但我知道,当晨光再临,“望洋台”的棱角会再度锋利;潮水退去,“君恩似海”的刻痕会再次清晰。这座城永远活在两种时间里:一种是洪武二十年铸就的骨骼,是“设防以卫民”的冰冷军事逻辑;一种是榕根气脉中流动的、生生不息的呼吸,是文化与信仰赋予它的温情与灵魂。诏安的海防文化,也正是这般刚柔并济:既有石城铁炮的坚硬,亦有诗文信仰的柔软;既是国家权力的边疆投射,亦是移民开拓、家族繁衍、民间信仰生长的沃土。
归途经过南门村口,见几个孩童在“胜利”石刻下跳格子。他们灵巧的脚步跃过每一道刻痕,像踩着历史的琴键,全然不知脚下石纹承载的重量。六百年前的操练声、八十年前的欢呼声与此刻的清朗笑语,在石城中共鸣,这正是历史最动人的延续。同行的诗人脱口吟道:“石城饮海月,榕须系流年。谁裁烽火色?补作万家烟。”
海风又起,松涛隐隐。这一日的行走,将碧涛、碑影与城魂,连同那层叠六百年的诏安海防记忆,尽数纳入心怀。离去时回望,半岛已融入深蓝的夜幕,唯有远处灯塔的光,如一颗不灭的星辰,依然照着这片曾金戈铁马、亦承载无数平凡晨昏的山海。那光,仿佛是从时间深处投来的、关于守护与生存的永恒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