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金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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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在综治中心值班的经历，虽然已经过去大半年，我至今仍记忆犹新。当日，晨光初透，大厅里还留着昨天夜气的微凉，我独自整理着一堆零散的文件。忽然，电动门被猛地推开，一位老伯带着一身暑热与怒气闯了进来。未等我开口，他已然高声呼喊了起来：“这天热得煎人！我们在日头底下熬油，你们倒好，凉丝丝的空调吹着，亮堂堂的桌子靠着！”一连串的话语，像钉子般砸在空旷的大厅里。我怔住了！连日规范化建设受挫挨批评的憋闷，提前到岗却无端受责的委屈，一时间堵在胸口。我望着他因激动而泛红的脸，还有那双粗糙、沾着尘土的手，不知怎地，没去解释什么“上班时间未到”等等，只是走到他面前，心下一横，说：“老伯，您讲得对。要不，我们不坐这椅子，就坐地上说？”说罢，我朝他点点头，倏地屈膝，盘腿直接坐在了光洁却冰凉的地砖上。
老伯愣住了，瞪大的眼睛里怒意瞬间被惊愕冲散。他直直地看了我几秒，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紧绷的、门神似的脸，顿时化作孩童般略带不好意思的朴真。“哎，这哪成，这哪成……”他忙不迭弯腰，用那双有力的手把我拉起来，瞬间语气已然软了八分。后来，我们一起上了二楼办公室，三杯清茶，袅袅热气升腾间，彼此打量着、思考着。茶过三巡，他的话匣子才真正打开，此时老伯不再是咆哮，话语中混杂着倾诉、懊恼、惋惜的涓涓细流……临走时，他反倒安慰起我来：“主任，这事要实在难办，就算了。说出来，心里毕竟就松快多了。”那一刻我恍然明白，先前那近乎鲁莽的一坐，坐掉的不是体面，而是横亘在我们之间那层看不见的、冰凉坚硬的“台子”。地气，原来就是这样“接”住的。
这“一坐”与“一接”，让我后来格外留意所谓“接地气”的诸般形态。如今，“下基层”那是工作标配，“接地气”也早已经成为报告热词。然而各种景象有时却令人迷惑：车队迤逦，镜头紧随，田埂上蜻蜓点水般一站，农家院里摆拍式一坐，握着老乡的手，挤出一两句生硬的方言土语，快门响过，公众号一出，便大抵功德圆满。这哪里是接大地厚重之气？分明是将基层当作了临时取景地，将群众的悲欢当成了可租借片刻的“道具”。此风若长，危害实深。它借的是大地泥土的形貌和味道，却还不了其中的温度与真实，有借难还，留下的是更深的隔阂。
真正的接地气，绝非这般浮光掠影的“借景”之术。它是一种沉潜的意愿，一种将身心全然安放于群众生活的姿态。古人言：“涉浅水者见鱼虾，涉深水者见蛟龙。”只在岸边湿履，便宣称尽览江海者，终究是自欺。"接地气”这一词语的起源可以追溯到中国古代典籍，其最早的文献记载见于《礼记·月令》，其中描述了自然现象：“孟春之月，天气下降，地气上腾。” 这里的“地气”指代大地蒸腾的湿气或自然气息，与古代天文历法和物候观察相关。李时珍为修《本草》，数十载跋涉，问樵访渔，风餐露宿，他的脚印与草木、泥土、民间的疾苦智慧深深交织。古人早有和光同尘这个成语，它出自《道德经》，意为收敛锋芒、融入世俗，与“接地气”强调的务实、贴近生活理念高度契合。毛主席三访才溪，一再告诫说，“向群众求师调查，要有眼睛向下的决心，还要有放下臭架子，甘当小学生的精神。”这就是要坚决摒弃居高临下的展示，而是匍匐向下的学习与共感。若只求在群众面前“亮相”，而非在群众中间“扎根”，那么所触及的，永远只是一层浮土，风吹即散，触不到滋养生命的深泉。
在综治调解这方天地里，“接”与“借”的分别尤为刺眼。有的调解，在窗明几净的室内，依着卷宗，宣科法条，言辞规范却冰冷，当事人听得云山雾绕，心结依旧。这是“借”了法的威严外壳，却未“接”住人心的千回百转。而真正通透的调解者，懂得搬把矮凳坐到院落阴凉下，听张家婆婆唠叨媳妇的“不是”，陪李家老汉喝杯浓茶说说儿子的“难处”。他们明白，几尺宅基地的争执，底下是面子、亲情与几十年邻里的缠结；老人的赡养问题，表层是法定义务，里层却是情感凉薄、生计困顿与传统期待的碰撞。我认识一位老司法所长，调解成功率极高。他的秘诀，无非是泡遍了镇上的茶馆。那里是街谈巷议的汇聚处，是民情舆情的活水源头。谁家有了龃龉，谁人心里窝着委屈，在茶烟缭绕与闲言碎语中，他早已摸清了脉络。待当事人正式上门，他往往已拈住了那个解结的线头。他常常说：“法律是硬的，规矩是方的，但人心是软的，世事是圆的。不先接住这份软和圆，就化不开那些硬与方。”我想，这本不是技巧，而是与那方土地血脉相融后产生的本能。
种种“借地气”的表演，病根在于心与行的割裂。口中或是群众的语言，心中盘算的却仍是自身的考核指标；人身虽在基层现场，神魂却早已飞回汇报的会场。这恰似叶公好龙，所好的并非龙腾四海的精神，仅是壁上绘形的华彩。明代士大夫中，亦不乏爱作“山林语”以示清高者，然于民间真实的啼饥号寒，又何尝真有切肤之痛？《儒林外史》中那些矫饰的聚会与言谈，正是对此态度的绝妙讽刺。带着这般“借”的心态，纵使场景布置得再“土”，言辞模仿得再“俗”，在群众雪亮的眼里，终隔着一层透明的壁。那精心妆点的“地气”，反成了最突兀的“官气”。
那么，如何才能不“借”而真“接”？其关键，唯在“诚”“融”二字。直面群众的工作，出发点是解决问题，落脚点是将心比心。这要求我们不仅“身入”，更要“心至”“情融”。需卸下身份与知识的甲胄，真诚地倾听市井的喧嚷与民间的叹息，理解那些最质朴的愿望与最具体的困顿。话语不应是悬浮的指示，而应是从生活土壤里生长出来、带着体温、能引发共振的交流。毛主席曾将“空话连篇，言之无物”列为首要戒律，倡导用群众“喜闻乐见”的语言。这“喜闻乐见”，绝非学几句方言皮毛，而是真切地把握群众的思想脉搏与情感律动，将深刻的道理，化为他们身边可知可感的故事与事实。
因此，无论宣传政策，还是调解纠纷，抑或一切与群众相连的事业，其生命力皆源于与基层血肉般的联系，而非浮泛的形式。当我们谈论“接地气”时，我们是在呼唤一种沉下去的真挚，一种将工作舞台从高处彻底搬到人民中间来的决心。决不可让“接地气”异化为一场虚应故事的“借地气”巡演。时代的人民期待的，是可以并肩而坐、坦诚相见的同行者。而大地深沉的力量，只向那些真正俯下身、侧过耳、敞开心扉的倾听者，悄然吐纳，绵延不绝。
那日席地而坐的凉意，早已消散。但老伯将我拉起时，手掌传来的温热与力道，却烙印般留在记忆里。那便是地气的温度——当你不再畏惧弄脏鞋袜，不再介意降低视线，真心实意坐下去的时候，它才会从深厚的大地深处，透过冰冷的砖石，稳稳地托住你，并给予你最真实的回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