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中学那会儿,记得从家到中学的路上,有座古庙,印象中香火早已冷落。就记得有两棵老榕树,离得不是太远也挨不着,虬结的根须一半深深扎进土里,一半却粗野地拱出地面,像是大地沉默的筋骨,没有谁能说清楚它们到底站了几百个春秋。问了村里的老人,他们说这两棵古榕树应该是长在东溪故道岸边的,后来东溪改道,古榕树下面早已变成了一片良田,古庙当时人迹罕至,它们益发长得茂盛。
当时,大多数学生都走读,骑着自行车路过这个路口时,我是顶怕它们的。尤其是夏日午后,别的路上白花花的日头毒得晃眼,偏这一段,让浓得化不开的树荫给浸透了,阴凉得有些森然。两棵树的树冠在空中密密地交叠起来,遮天蔽日,筛下的光都是绿荧荧、沉甸甸的,仿佛凝固了的深潭水。风穿过那些气根与密叶,声音也与别处不同,“呜——呜——”的,像是什么沉缓的声音,又像藏着许多听不真切的古老絮语。我每次经过,总纠结着树干的后面,那幽暗的、飘着微尘的光影里,有什么东西在静静地注视着我。我常常屏住呼吸,书包带子甩后面,低着头,狠狠地踩着自行车,一阵冲过去,直到将那一片浓荫彻底甩在身后,让暖烘烘的阳光重新包裹住自己,心头那莫名其妙的怵意才渐渐化开。这两棵古榕,回忆起来仍然怕。
后来一路求学,在城市里见识了外面世界里许多修剪得齐整划一、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行道树,不知怎的,心里倒时常浮起那两棵老榕庞大而纷乱的身影。自从县城定居后,回乡比较少,古榕所在又不顺路,再想见它们也就仅停留在念想。有一年仲夏,探望大姑丈后的黄昏时分,我竟独自踱到庙前。夕阳的余晖给古庙东边那两棵榕树镀上了一层模糊的金边,而它们投下的影子,拉得老长,温柔地覆盖着蔓生的荒草。我倚着那暴起如龙鳞的树干坐下,第一次仔细地看它。看它树皮上深刻的沟壑,看气根垂落如帘,看一群归巢的雀儿如何在枝叶间喧哗地闹着。那时的风,依旧是凉的,那声音,却不再是呜咽,而成了浑厚的、安详的涛声,一阵一阵,拂过耳畔,也拂过心上的尘。我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很安定的感觉,仿佛这两棵树是一对性情古怪却历经沧桑的老人,他们所有的沉默与嶙峋,都只是一种存在的方式。那一刻,怕,便悄悄转成了爱。爱它不修边幅的葳蕤,爱它不容分说的荫蔽,爱它将多少代人的脚步与目光,都沉淀进自己一圈圈的年轮里。
可这爱到底是迟了!前些日子因考证“小蓬莱”和一众老先生们顺路路过古庙,我又见到了古榕。可此时,只有一棵,走近时便觉得那片天空空落落的,像缺了一颗门牙的嘴。南边那棵,我曾在它身旁静坐过的老榕,竟已只剩下一个树头。曾经滋养它的、东溪故道的湿气,早已消散在岁月里;孩子们的喧闹、香客的祈祷,也早成了遥远的回响。我抚着那冰冷枯槁的树头,心里仿佛也空了一块。我们总热衷于给古庙重绘金身,给旧匾额擦拭灰尘,却常常忘了,这些沉默的、与古庙一同执着了数百年的生命,才是更古老、更鲜活的历史证人。它们的根,抓着泥土深处的记忆;它们的叶,响着往昔岁月的风声。我们失去了它,不仅仅是一棵树,是一大片荫凉,一段凝固的时光,一个曾让孩童敬畏、让游子心安的地标。连同我那一份由怕而生、最终沉淀为爱的复杂情感,也仿佛突然失去了凭依,飘荡着,无处安放了。
剩下的那棵榕树,孤零零地立在另一边,枝叶似乎也失了精神,有些蔫蔫的。它是否也会感到寂寞?风从它身边吹过,掠过已故伙伴的气息,发出的声音,干涩而空洞,再无往日那绵厚温沉的共鸣了。此时,我忽然格外怀念起童年时那份清晰的“怕”来。那种森然的绿荫,那种仿佛被古老目光注视的忐忑,是何等生动而真实的感触。那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更为庞大、悠远的生命,最本能的敬畏。而如今,恐惧与爱,一同在死亡的绝对寂静面前,失语了。
离开古庙时,我最后望了一眼,阳光将孤树的影子拉长,投在古庙的门口,像一幅巨大而哀伤的拓片。我看见,枯死树头上面还有点点火光,或许人们是想烧化后在原址重植;我也知道,在我看不见的泥土之下,它们的根,或许还曾紧紧缠绕,一如过往的数百年。但地面上,那曾陪我走过懵懂岁月,又等我读懂它沧桑的浓荫,是再也回不来了。
枯死的,究竟是那棵树,还是我那一去不返的、敢怕敢爱的童年乡心呢?风过处,唯有幸存的老榕,微微颤动,似懂非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