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的那个冬季
今天是2025年11月7日,也是立冬节气。虽然天气没有冷到透骨,但早晨上班钻进车里时,仪表温度显示为零度,座椅也是凉凉的,冬的意味毕竟很深长了。座椅加热打到最高档,暖风打到最小档,拉上厚厚的羽绒服的拉链,一脚油门下去,从家到单位的7公里路,十几分钟就到了。时间虽然很短,但感慨颇多,想到了三十年前的那个冬季。
1996年我中专毕业时,正赶上国企改革大潮,所以作为定向委培生的我还未上岗就下岗了。后来,为了活着,我沿着大街挨家看招聘广告挨家咨询,就在约定第二天到一家饭店端盘子、准备回家提行李后,看见了某报社招聘记者的广告。
1996年11月,我通过那家报社的招聘考试,成为了一名自我感觉良好的记者,开启了人生工作之旅。因为这份工作来之不易,所以我十分珍惜,每天都忙得脚打后脑勺,白天不是在采访就是在采访的路上,晚上再晚也要把当天采访的内容一个字一个字的写出来,然后一遍再一遍的誊写。
刚入职时,说好的,薪水是每月150元,但上班后第一个月没有开支,第二个月结束了也还是没有开支。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但我却没有足以御寒的衣服,从里到外,上身是背心——线衣——手工织的“玉米粒”旧青纶毛衣——银灰色单西;下身是短裤——线裤——机织的旧青纶毛裤——银灰色西裤;鞋是10元钱一双的海拉尔毡底棉鞋。这装束,这季节,由于温度的变化,导致我在几个世界里穿梭。
在办公室内,由于供热温度很高,同事们进了办公室,都要换上单衣单鞋。可我没有备换的衣服,又不好意思脱掉这件还算体面的西服而露出全是破洞的毛衣,棉鞋也是不能脱的,一来是臭,二来总不能光着脚工作。所以,那毡底棉鞋由下往上聚积的热量,导致我像放在蒸屉上逐渐加热的馒头,每个毛孔都逐渐张开,有种要慢慢变熟的感觉。
在室外,寒风从衣服的每个孔洞和身体露白的地方剌进去,像诸葛亮草船借箭时的草靶,不停地接受箭雨的攻击。
回到租住的家里,没有供热,也没有火炉(即使有火炉也没有煤可以烧),我就像冰箱里的西瓜,寒气从皮儿往瓤里渗透,穿着衣服再蒙上被子蜷缩在炕上是常态。
衣服顶不住寒冷,饮食也少热量。吃了上顿没有下顿是经常的事,饥饿、寒冷、贫穷三兄弟紧密的依靠着,拆不开、打不散。当然,在困地挨着打的情境下,我也探索出一些创新的举措来应对,比如,饥饿来临时就妥妥地睡觉,少动就会节省能量,睡着了也就没有了饿的感觉;炕凉得厉害,就去煤场附近转转,捡点运煤车掉落的煤块,情势允许就到煤堆里捡点煤块,回来烧一烧炕,能温暖上几天;实在饿急了,把一袋沈阳干酱泡上两三碗白开水喝下去,也能给生命补充能量,等等吧。
“全力倚父”这个当代孩子们的普遍现实,是照不进那个年代我的梦想的,我的父母是土里刨食的父母,虽不至于饥寒交迫,但也好不到哪里去。但这并代表我不想“全力倚父”,所以就写信,把自己有了工作的情况告诉父母,但自尊感还是克制住了伸手要钱的想法,只字未提为了生存而发生的这些破事。
在一个漫天飞雪的星期六,母亲突然来到了T城。其实,母亲早就想来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毕业了还没有工作,如果回家种地,一来,知子莫如母,她清楚我这个人是种不了也种不好地的,其结局一定是连媳妇都娶不上;二来,于家庭来说颜面上也无光,会被人指着后背说这就是她家孩子好高骛远而读书后的下场;三来,母亲要强的性格,也绝不允许她的孩子,坐了十几年冷板凳,最终还是回到农村顺垄沟找豆包。但母亲一直没有来,其原因更简单,那就是秋粮还没有卖掉,兜里没有钱,来了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见到母亲的时候,她的脸色是忧郁的,看得出来,满腹心事。我问她,接到我的信了吗,她说什么信?于是我把自己有了工作的事讲给她,她惊诧地得知她的儿子已经有了“无冕之王”的职业后,一脸的皱纹瞬间消融了,变得平滑而有光泽。后来听她讲,她这次来,已经为我设计并推动实施了两条人生路线:一是她找了在县里当官的、多年不曾来往的远方舅舅,求其帮忙把我分配到瓶厂、木器厂之类的当个工人;二是她找了在沈阳打工的同村人,求其帮忙带我去沈阳,在建筑工地或者饭店什么的打零工。此次来,就是与我商量,看看我更中意哪条路线。
本来已是冷锅的我,现在冒了热气,母亲的心情自然就好起来,详细询问了工作的具体情况后,主动带我上街,准备把用于帮我找工作的钱,用于我抵御寒冷的穿戴上。
我骑着三手或者是五手的自行车,驮着母亲来到了T城当时最繁华、最有档次的露天市场。在款式多样、风格迥异、色彩斑斓的服装店里寻找,入眼的往往太贵,问问价就闪过去,不入眼的想买又心有不甘。要想俏一身孝,我对服装品牌没有任何研究,但质地怎样、款式怎样还是有一点想法的。我相中了一件帆布面料人造毛里料的乳白色棉衣,老板叫价三百,我还价一百,然后与老板十元十元的拉锯,他降十元,我加十元,最终在一百五十元的价位上达成了协议。母亲对这个价位,看得出是很心疼的,讲了许多这件衣服不适合我的道理;我其实更是心疼的,那可是我还未到手的一个月的工资。母亲看我确实喜欢,拗不过我,也就眼一瞪心一横决定出资了,我脸上虽然发热,知道母亲的不容易,但也就顺坡下驴了。再后来,我又赖着母亲出资二十,买了一顶仿貂绒的帽子,类似电视剧雪山飞狐胡斐、杨子荣打虎上山时戴的那种,才心满意足地回家了。
人是衣服马是鞍。付费后,在店里我就穿上了棉衣、戴上了棉帽,感觉自己一下子就像了城里人,颇有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的豪情。
在穿戴过程中,白棉衣除了好看,也给我造成一些烦恼:每隔三五天就脏得不成样子,不洗一下,坚持穿会感觉自惭形秽;如果洗一下吧,又没有甩干设备,几天也穿不上,还得继续挨冻。好汉众人扶,章程个人立,我选择了白棉衣的亮丽,就要承受白棉衣易脏的后果。那个冬天,我不记得总共洗过多少次白棉衣,也不记得有多少天它不能为我抵御寒冷,只记得我就是在白棉衣冷暖交替的呵护下,度过了那个忘也忘不掉的季节。
记得几年前,在我咒骂冬天的寒冷时,我的妻说,她就喜欢过冬天而不喜欢过夏天,于是我们就展开了激烈的辩论,谁也不能说服对方到底是冬天好还是夏天好。说句实话,现在的冬天,对我并不能造成什么影响:办公室里热时有可换的单衣,室外冷时有厚薄不等的各式棉衣,行走在路上有开着暖风的轿车,那我为什么还要和妻争辩呢?其实,她不知道,我憎恶冬天,是因为冬天的冷曾经冻了我的心。
如今,冬天不冷了,但母亲却不在了,原来,有些寒冷,一旦渗入生命,便用一生也暖不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