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周朝的头像

周朝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8/23
分享

南祾浔曦

“走遍江南九十九,不如南浔走一走。”这是真的吗?南浔究竟有何魅力,竟被人们如此推崇备至?甚至,还被人们誉为“江南封面”?

我走过很多的江南小镇,领略过无尽的千古芳华,古巷、老街、酒肆、石桥、摇橹船,还有诸多沉淀于古镇深处的故人故事。每至一处,我都会尽力打开几乎被尘封的陈年旧迹,在斑驳的光影中寻索出历史和人文的刻痕。我知道,这些恍惚的光影和依稀的刻痕,深蕴着文化的基因,给今天往复其间的每一位后人,砥砺出人生的自信、力量和涵养。

因此,我动辄就是这人群中的其中一个。比如,此刻,在春寒料峭中,我就站在南浔古镇的门槛外,来品鉴这“江南封面”丰厚的外延和内涵。

从南大门进入,不远就是古镇的入口标志——南祾浔曦牌坊。讲解员介绍,这也是“南浔”地名由来的见证。

一千七百多年前,短暂的大一统王朝西晋建立,朝野隐约闪现安居乐业景象,此时南浔因滨溪而称浔溪。遥想昔年盛景,高墙窄巷,烟柳画桥,端的是一处人间佳境。

至南宋理宗(1225年),“南林一聚落,而耕桑之富,甲于浙右”,说浔溪之南商贾云集,屋宇林立,遂称南林,至淳祜季年(1252年),人们取南林、浔溪之首字,始有“南浔”之谓,并沿袭至今。

可是,我又有疑问,为什么入口牌坊是“南祾浔曦”四个字呢?

我不能带着疑问、懵懂地走进古镇的大门。于是,我坐在路边,百般思量,并搜索诸多史料以求证。原来,“南祾浔曦”中的“祾”通“林”,“曦”通“溪”。这就说得通了,吻合了南浔的地名和环境。不过,如此一来,倒是平添了不少韵味:祾,本意吉祥;曦,本意阳光。你看,先人真是智慧,稍稍一变通,便赋予了这里无限的深意与期冀。

我豁然开朗之后,随人流一起涌入古镇的脚步就异常轻快。不免想起来之前做功课时读到的一首诗:

张帆出东郭,沽酒问南浔。

画屋芦花净,红桥柳树深。

鱼艘寒满港,橘市书成林。

吾道真迂阔,浮家尚越吟。

这是七百多年前,元代诗人戴表元乘船从湖州到南浔,畅游頔塘古运河时所写的《东离湖州泊南浔》诗篇,字里行间,闪现着南浔一域民康物阜、云集景从的生动场景。

‌不过,戴表元还是来早了。

若是再迟五十年、一百年,他一定可以感受到南浔更多让他生发诗思的景象。因为,至明清时代,南浔已是江南蚕丝名镇。《南浔志》载:“居民数百家,市廛栉比,农人栽桑育蚕,产丝最著,名甲天下,海禁既开,逐行销欧美各国,曰辑里湖丝。”董蠡舟曾在《蚕桑乐府》中称赞道:“蚕事吾湖独盛,一郡之中,尤以南浔为甲。”及至清末民初,南浔成为全国蚕丝贸易中心,出产的辑里丝成为皇家织造的指定原材料。“湖州一个城,不及南浔半个镇”之说,在彼时的中国,几乎家喻户晓。

有文字记载,清同治道光年间,在南浔从事蚕丝贸易的富商数百家。有趣的是,当时大约是商会之类的组织,还根据这些富商家产的巨细进行排行,财产达百万以上者曰之“象”,五十万以上不过百万者,曰之“牛”,二十万以上不过五十万者则曰之“狗”,南浔当时有“四象八牛七十二金狗”。

很多打拼在外地及本地的商人,在累积大量的财富之后,纷纷在家乡建造深宅大院,并配置园林、亭阁、书斋……在很长的一段历史时空里,这些有着远见卓识的富商,在南浔水乡演绎了一幕幕励精图治的创业、守业、兴业的人生故事。

南浔“四象”之一、最早的买办商人顾福昌幼年家贫,曾经营布摊,19世纪40年代创立“顾丰盛丝行”,50年代担任上海道丝茶捐总局董事,上海丝业会馆董事。他在自己的丝行引入了洋务之后,生意越做越大,官职也越来越响亮,真正地实现阶层了跨越。

在他的影响下,南浔商人蓬勃涌起,嗣后,张颂贤、刘镛、庞云等在彼时的商界,演绎了撼动大半个中国的南浔传奇。

因南浔与上海临近,1843年上海开埠之后,以流通辑里生丝为主的“浔沪丝路”骤然形成,南浔丝质品打开国外市场的同时,也为南浔带来海量财富。据说,在上海开埠的头四年中,出口欧洲市场的中国生丝总数为50398包,其中南浔生丝32365包,逾60%。“小贾收买交大贾,大贾载入申江界。申江鬼国正通商,繁华富丽压苏杭”。

一个以“南浔绅商”为主体的商业版图日渐清晰,这个江南小镇被眼光敏锐、思维活跃的商人群体引领着,步入了快速生长期。

沿溪水边南西街石板路一直向小镇的深处走,一边是潺潺溪流,一边是依次排列的百年古建,抑或走过一条条小巷,一座座小桥,商铺、作坊、酒肆杂然其间。一些隔世的人、一些隔世的景,慢慢地转过巨大的背影……

最先迎面的是晚清南浔“四象”之一刘镛,他宽袖长袍,手捻须髯,站在他引以为豪的小莲庄门前,若有沉思地迎送来访者。

为了建造小莲庄,刘镛及其子孙可谓煞费苦心。从光绪十一年(1885年)开始,至1924年完工,前后四十载,刘家三代人营造出了一个“虽由人作,宛如天开”的私家园林。刘镛一向慕元代书画家赵孟頫湖州莲花庄,因而名曰“小莲庄”。门额上的“小莲庄”三字为著名学者郑孝胥所书。这个中国近代政治人物郑孝胥想必大家会知道,既是诗人,也是书法家,后来还任过伪满洲国总理大臣兼文教总长。

小莲庄内有景观荷池、芭蕉、矮竹、假山、亭阁、五曲桥,主体建筑“退修小榭”、书房“养新德斋”,以及主人与文人墨客吟诗酬唱的“净香诗窟”,荷池西岸有“碑刻长廊”,壁间嵌有《紫藤花馆藏帖》和《梅花仙馆藏真》刻石四十五方,书法真、草、隶、篆兼备,刻工精妙,汪洋恣肆。

园内尤以“东升阁”引人注目,这是一座深具法国风情的中西合璧建筑,因为早晨可在楼上看到旭日东升,故名“东升阁”。它的另一个功能是专供刘氏女眷观赏休闲,故又称“小姐楼”。

从小莲庄走出,过鹧鸪溪,在水一方,被誉为“南浔清末民初四大藏书家之一”的张石铭手执卷帙,仰首含笑,他是又收藏到了珍品了吗?身后有“江南第一民居”美誉的庭院,书香四溢。

张石铭乃南浔“四象”之一张颂贤之孙,因平生好石,故字取“石铭”。他也是国民党元老张静江的堂兄。早年,张颂贤以经营辑里湖丝和盐业起家,而张石铭这位公子哥虽生于巨富之家,既不喜经商,也无意政治,偏酷爱收藏,字画、金石、碑刻、奇石、书籍等等,所见必收入囊中。也许有人对张石铭陌生,但若是提到“西泠印社”,恐怕很多人都熟悉,张石铭即是“西泠印社”创始人之一。

告别张石铭,不远处就是南浔古镇声名远播的“红房子”——刘氏梯号。刘镛的三子刘梯青显然已历尽沧桑,多年的商战运帷历练了他的智识,他不仅与同族刘承干、刘湖涵一起创建刘氏义庄扶助后人,还将旗下商业打理得风生水起。他创建的崇裕丝厂,产品畅销欧美及东南亚地区,在国际上尊享盛誉。

关于刘梯青和“红房子”,有一个传说。此前,明末富商庄允诚曾居住在此,不久,文字狱“庄氏史案”发生,牵连数百人,庄家被满门抄宰,家宅也夷为平地。至清末,刘梯青请了风水先生,看能否在此建宅,于是风水先生施法破解血腥,刘梯青用红砖砌成了高敞恢弘大宅。合该风水先生名扬,刘梯青后来的发达,似乎佐证了这风水先生的符谶。

继续往前走,过通津桥,入东大街,左侧,国民党“四大元老”之一张静江显然已经饱经风霜,那么多年的官宦生涯,让他感觉到了仕途的疲惫。踱步在旧居的安静时光里,他似乎异常欣慰。

张静江曾加入同盟会,参加并资助孙中山领导的民族民主革命,官至中华民国建设委员会委员长、浙江省政府主席等。其故居正厅悬有张謇题写的“尊德堂”堂匾。两侧楹联乃孙中山题写: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四十州。二厅、三厅陈列着张静江手书赠陈立夫的“铁肩担道义,棘手著文章”对联,以及有关张静江生平的家谱、家族发展史和张静江一生的大事记略。各种照片、书札、任命状等文物,折射了这位老人波澜壮阔的一生。

历史的片段不时在翻飞和转换,从南浔古镇走出的诗人、散文家和评论家徐迟以呕心沥血之作《哥德巴赫猜想》《地质之光》,让人们阅读到了陈景润和李四光等主人公闪光的美质。

蒋心雄、朱丽兰、潘镜芙、徐一冰、徐舜寿等一众闪烁着光彩的名字,都给这个小镇厚植了良正的根系。我穿梭于他们接力缔造的流光里,依靠着经年的照壁和抱柱,不为片刻的兴致与欢娱,只为在未来的路途中,多有可资借鉴的烛照和滋养。

百间楼是南浔古镇的另一种品格。

明代万历年间,出身南浔的礼部尚书董份因家中仆人较多,他就想着为她们打造专门的住所。在那里建好呢?老尚书在镇上辗转来辗转去,看到一河两岸地域开阔、风景秀美,好,就是这儿了。他拐杖一指,工匠们就开始忙碌起来。无数个日日夜夜之后,沿河400米的楼房完工,清澈的河水里,映照出了精致而风情的建筑倒影。因楼房有100间,人们称之为百间楼。

嘉庆年间,南浔人张镇曾赋诗《浔溪渔唱》:

百间楼上倚婵娟,百间楼下水清涟;

每到斜阳村色晚,板桥东泊卖花船。

彼时,百间楼并不在古镇之内,而是在靠北的溪水之上,只是后来古镇规模越来越大,百间楼才慢慢成为南浔古镇的一部分。因此,今天,从古镇中心到百间楼,要穿越一段历史的时光,是的,走过400年的时光,就可以看到一个高低错落、蜿蜒曲折的古建筑群。

这些建筑傍河而建,河上有长板石桥,便于人们来往。我随众多游客一起站在石板桥上,两岸风光尽收眼底。

这个浓郁着江南水乡风情的民居楼群,绵延明清建筑遗韵,沧桑中尽显悠远古拙之美。依势而建的过街骑楼,黛瓦粉墙,与岸边树木共同渲染出了一幅江南水墨图景。沿河护岸砌石,垂直壁立,岸上有埠,可供百姓洗漱汲水,或供船家船工下船上岸、搬运物品。建筑沿街多有披檐遮阳,供行人纳凉或避雨,极富人情味和生活气息。楼房与河岸之间,留有余地,人们可以徒步休闲、赏景。南浔有句俗语:让了水面一尺地,占了上面一方天。意指主人不逼仄、懂谦让,因而家运昌隆。

桥下河流贯通湖州、苏州和乌镇,现在叫做百间楼河,其实这是古运河的分支,至于旧时名称,不得而知。一个浪漫的传说是,春秋时代,商人范蠡带着美人西施坐船去姑苏经过南浔时,曾投宿岸边小村,因西施用这河水洗过脸上的脂粉,这个小村就被人们唤作“洗粉兜”。如今,网传南浔新十景之“洗粉花香”大抵说的就是这个地方。

文人墨客大多喜好拿传说说事,但史家往往较真,对于失之穿凿的道听途说,不会轻易落笔。因此,有史学家断言,上述传说附会无据。

真实也好,虚假也罢,人们无非是借浪漫故事赋予南浔一个生动的意象。倒是与之毗邻的百间楼至今不失其旧制容颜,还将一个富室豪绅的朗朗胸怀彰显得淋漓尽致。老尚书钟鸣鼎食,但他没有忘记一众家仆,精心甄选宜居之地,为他们打造栖身之所,无怪乎历经四百年时光磨砺,百间楼依然耸立着坚韧的楼影,为檐下的生民偎寒送暖。我想,今天,人们趋之若鹜,除了欣赏这一庞大楼群的建筑精髓和建筑之美之外,一定还想在楼群的拱廊与立柱间,站定、凝视,深思,并深深感悟主人恢弘的厚爱情怀。

我以为,南浔古镇之所以历千年而依然光泽熠熠,除了有其物阜的奠基之外,更重要的,是其持续对文化敬重、承继与弘扬的乡风。

南浔人自古以来就崇尚积德和读书,这种根植于地理深处的智慧引领着南浔的历史向度。

有资料显示,南浔共走出三位阁老、两位尚书,41名进士,宋、元、明、清南浔籍京官达56人,仅董氏、朱氏、沈氏、温氏、华氏5个家族,就产生了21名进士、19名举人、18名贡生、27名诸生。南宋至民国,有影响的专家、学者达80人。可见,南浔对文化的认知,是有着深远的嫡传的。

因此,到了南浔,任谁都不应该错过嘉业藏书楼。

藏书楼位于南浔鹧鸪溪畔,为中西合璧园林式格局,藏书楼的主人刘承干是刘镛的孙子,他历时4年建造而成,因清帝溥仪所赠“钦若嘉业”九龙金匾而得名。

据说,刘承干酷爱藏书,辛亥革命后,社会动荡,刘趁机大量购书。他自称:历时二十年,费银三十万,得书六十万卷。在藏书楼全盛时期的1925年至1932年间,藏有宋元刊本155种,地方志书一千余种,及不少明刊本、明抄本,大量的是清人文集和各种史集。藏书楼不仅以收藏古籍闻名,而且以雕版印书蜚声天下。曾在嘉业堂藏书楼任编目主任达8年之久的华东师大周子美教授曾这样评价:“中国近代史上私家藏书最多,花费精力、金钱最多的一个”、“为清代以来私人藏书家的巨擘。” 八国联军侵华时,明代的《永乐大典》仅仅只留下八百余卷,而刘承干一人却收录了一百余卷。

有人说,幸好刘家第三代是个“败家子”,把祖辈积攒的金钱都“败”成了文化,让这个家族因此流芳百世。

藏书当然不是束之高阁,而是为了阅读。因为,南浔的商人知道,想要经营好商业,不仅要有好的产品,还要有好的商道,而商道,就深蕴于书籍,深蕴于文化。所以,这些巨贾不仅自己热衷于读书,还告诫子女精进学业,他们知道,只有如此,家族事业才能永续不衰。

除了嘉业藏书楼,南浔还有适园、密韵楼两家藏书楼,甚至,在大家族的宅第,皆辟有书房。由是,我想起张静江故居抱柱上翁同龢所写的一副对联:世上几百年旧家无非积德,天下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

这不,在这样的风习与教化中,南浔一地“书场与机杼声往往夜分相续”,并潜移默化为世所公认的“文化之邦”、“诗书之乡”。

一个小镇,远离京畿,没有官府的训导与领引,也没有外界的匡扶与化育,全凭发自于内心的自觉与深省,在狭窄和坎坷的石板路上,一代一代接力,不仅完成了具有地域个性的商业精神建设,还激活了潜隐于乡野大地的文化血脉,在历史更迭中,为社会的递升提供了商业智慧和文化参照,这种“家国同构”的南浔叙事,定格了无数商界巨子和文化巨擘在时空的坚韧影像,释放出了中国文化钩深致远的无穷魅力。

从古镇的深处一步步移出时,浔溪两边古色古香的民居在灯火中绽放出流光溢彩,在这光彩中,一种儒雅的书卷气徐徐升起。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