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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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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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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山道中遇袁机墓

似乎是注定的安排,我会在意料之外的途中,走上这远离市井的山坡。山坡上行人稀少,即使有,也是大多向着一箭之地的旅游景点——“阳山碑材”遗址。相比于庞大的山野,道旁一个不大的指示牌,在摇曳的树影下若隐若现,如果不去仔细地辨认,谁能看清上面几近斑驳的三个字——袁机墓?

这得感谢金陵的朋友,他得知我酷爱探访古迹遗址后,于是临时修改原定行程,说“那就到历史上被称为雁门山的阳山走一走,看看‘天下第一碑’”。原来,明成祖朱棣为显扬父亲朱元璋功德,下令在阳山采石凿碑,分碑座、碑额和碑身共三段,重近三万吨,若立起,高度可达78米,堪为天下第一。也许是石碑太大太重,人力无法转运;也许是时易世变,朱棣帝位渐稳,无意再表孝心,于是,“天下第一碑”沦为明朝的一个烂尾工程。六百年后的今天,这里被开发成了旅游景点。

袁机墓竟然就在去往碑材遗址的山道的一旁,岔道很小,向右转,大约十几米远,在几株黄杨和青竹的遮蔽下,孤苦伶仃地兀立着一座长满了荒草和杂木的坟茔,坟茔前有一较显简陋、甚至粗粝的裂纹石碑,上有阴文“袁机之墓”字样。

不知是何缘故,墓碑上的“袁”字颜色暗红,不似其余诸字皆为黑色。我想,即使是风侵雨蚀,也应一并被摧戕,何故惟“袁”字呈孤绝之色?

这个冰雪聪明的女子,是在寂寞地绽开她从未鲜艳过的年华与心事吗?

我最早知道袁机这个名字,还是在初中时,在课外读物上看到清代诗人、散文家袁枚的《祭妹文》,文中“汝死我葬,我死谁埋?汝倘有灵,可能告我”,寥寥数字,至今熟捻在心。每当想起这哀伤的文字,我就会联想到《红楼梦》里林黛玉所吟“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以及唐朝诗人刘希夷的诗句“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落谁复在”。人生凋零,红消香断,被血泪流离、痛人肝肠的文字辐照出的场景与现实,太令人凄婉、疼痛。

同行的朋友说:“也就是你,还能在这促狭之地关注到这位可悲可叹的女子的坟茔,其实很多游客不过一瞥,何曾停驻脚步?至于袁机其人其事,更少人知晓了。”

站在墓前,关于袁机的随想,像飘摇的树叶一样随风翻飞……

公元1720年,袁机出生在浙江钱塘(今杭州市),为时人所称“袁家三妹”之一,另外两妹是四妹袁杼、堂妹袁棠,三姐妹中,最有才华的当属袁机。

比袁机大四岁的哥哥袁枚,是著名的诗人、散文家、文学批评家,更是18世纪文坛领袖之一。袁枚是家中独子,上有两个姐姐,下有两个妹妹。父亲袁滨辗转各地为地方官做幕僚,与家人聚少离多,袁氏兄妹的成长多赖于开明的母亲,她特地请先生教化儿女。

袁机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她不仅长相端丽,“最是风华质,还兼窈窕姿”,还擅长作诗填词,“解读诗书性最淳,每从谈论见丰神”。

然而,“自古红颜多薄命”,没想到这句俗语,落定袁机的命运时,尤其地纡郁难释。

袁机父亲袁滨曾在衡阳令高清处做幕宾,高清死后,妻子入狱,弟弟高八多方求救,在业已离开衡阳的袁滨帮助下,高清妻子获释出狱。高八为感谢袁滨,说袁家三女儿还没定亲,正好自己妻子怀有身孕,若生男孩,愿结为亲家,袁滨答应下来。不久,高家果然生下男孩,遂送来金锁定婚,没想到,这一桩娃娃亲,给历史的书页中留下了绵延的波痕,并备受诟病和怨艾。

高家儿子高绎祖长大后,相貌丑陋,弓背斜眼,好色嗜赌,“有禽兽行”,且屡教不改。高八深感若是成了亲,一定会对不起袁家,于是谎称孩子有不治之症,主动辞婚。自幼随兄长一起读书、“爱听古人节义事”的袁机听说后认为女子只能从一而终,表示:夫婿有“疾,我字(侍)之;死,我守之”,甚至“闻如不闻”,绝食明志。1744年,袁机出嫁,时年,25岁。

“一闻婚早定,万死誓相随。彩凤从鸦逐,红兰受雪欺”。婚后,高绎祖“躁戾佻俭,非人所为”,不让袁机读诗书,也不让做女红,甚至要卖她的嫁妆去嫖妓,“不得则手掐足踆,烧灼之毒毕具”。后因高绎祖要把她卖了还赌债,袁机被逼无奈,逃到尼姑庵,并请人告知娘家。袁滨诉讼至官府后,判决二人离婚。四年的婚姻生活,留下的,除了注满身心的伤痛,就是两个尚幼的女儿,其中一个还是哑女。

袁机被父亲接回家三年后,移住哥哥袁枚在金陵的随园中,这里虽是“水色云沉阁,山光树啭鹂”,但袁机“避人常独坐,对影辄涟泣”,几乎是整日以劳遣愁、以泪洗面,自取别号青琳居士,在家修行,“不髲剃,不闻乐,有病不治,遇风辰花朝,辄背人而泣”。

深受礼教熏陶的袁机即便离了婚,依然时常托人给婆婆带去食品、衣物,甚至照旧把高绎祖当作丈夫看待,直至1758年高绎祖死讯传到金陵,袁机大约明白这场孽缘已经终结。次年,抑郁成疾的袁机玉碎珠沉,这一年,她刚满40岁。

袁机的人生故事,就这样早早地就结束了。所有的后来,都是她生命飘逝的余音。

乾隆三十二年,袁枚葬之于金陵江宁阳山。生于钱塘,嫁于如皋,葬于江宁。难怪,有人说,连死,袁机都是无乡的。

在时隔260年的秋日,我站在袁机墓前。她的墓碑上,那一抹暗红如漂浮在山坡的云彩,多姿、凝重、凄然——一代才女似乎还未走远。

我不忍转身。虽然友人一再提醒:时间不早了!

时间再晚又如何?想想在这荒凉的山野独处了两百多年的诗人,但愿我的短暂驻足能给予她点滴慰抚。尽管,这隔世的相守,糅杂着矫情与虚浮。

我一直在想,这是怎样的一个女子,集美貌及才华于一身,却甘愿被婚姻啮蚀?

袁机的英年早逝,归根结底,源于她不辨是非地恪守婚约。但从另一层面看,这又恰恰诠释了传统文化赋予女性的道德规制,在袁机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呈现。只不过,这代价太大。

《如皋县志》、《杭州府志》等志书曾不惜笔墨为她抟字立传,连《清史稿·列女传》也把她作为一位节烈女性褒扬并推崇,这位自幼被贞妇节义之道熏染的女子,无法逾越传统的窠臼,以自己的方式留下了让后人唏嘘长叹的悲情牌坊。看来,虽然她博闻多识,但是没有透彻领悟南朝宋时期史学家、文学家范晔针对《列女传》的警示与提醒——“援次才行尤高秀者,不必专在一操”。回头再看一看,志书也好,史传也罢,一纸烈女颂词,终究抵消不了旷古悲伤,更唤回不青春韶华。

为此,袁机堂弟袁树在《哭素文三姊》中扼腕长叹:纵教史书传遗迹,已负从前金粟身。

袁树之所谓“纵教史书传遗迹”,断不是没有来由的。若论袁机的才华,即使放在今天,也算得上凤毛麟角,遑论在女性被固封的传统旧时。好在袁机出生在书香门第,袁机的祖母、母亲以及姑母都是知识女性,家族男子也多功名有分,书卷气息浓厚的文化氛围让袁机自幼热爱诗书。

她早期的七言绝句《送云扶妹归扬州·其一》,就已显露才华:江城花落满溪烟,送汝于归二月天;一路暖风琴瑟好,春声都在木兰船。

在这首诗中,袁机以江城春景为抒情意境,以落花、溪流、烟霞、木兰船为意象,咏歌了云扶妹妹回归扬州时的美好春光,诗句蕴藉着对妹妹的依恋和祝愿,同时也可以看出,袁机在写下此诗时的愉悦心情,“一路暖风”“春声都在木兰船”等文字,折射出袁机欢快、阳光和烂漫的心境。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婚姻的变迁,袁机的诗文作品很少再有如此的鲜亮底色。比较有代表性的是《感怀》:草色青青忽自怜,浮生如梦亦如烟;乌啼月落知多少,只记花开不记年。

又是一年草花灼灼,袁机不由得想起自己的遭遇。她叹息道:缥缈恍惚的人生啊,如梦似烟,经历了太多乌啼伴着月落的孤寂夜晚,记不清的痛苦太漫长,惟有花开的瞬间才能让自己稍有宽慰。

最能观照出袁机悲苦一生的代表性作品应该是《闻雁》:秋高霜气重,孤雁最先鸣。响遇碧云冷,灯含永夜清。自从成只影,同是感离情。谁许并高节,寒林有女贞。

诗人以萧瑟深秋里形单影只的“孤雁”自比,借秋夜清冷的画面,衬托离情与孤独。霜气谁先知?不言自明,是“我”,是“孤雁”,凄切的雁鸣声穿透“空闺”的寂静,成为全诗的听觉线索,将自然景象(碧云、灯影、寒夜)与内心情感联结在了一起,此刻,物我相融,雁的孤独成为诗人自身命运的投射。不过,她话锋一转:虽人生多舛,但自己依然是一株直立的高节“女贞”。

你看,已经离婚独居的袁机内心依然是固执的,她始终没有放弃深植骨子里的妇德和守节意识。她依然不明白,义和节两个字,像两把利剑,早已击穿了她的生活,并扎伤了她的灵魂。

史料记载,袁机在离婚后,虽说已经离开高家,但是,心却没有完全离开,直至后来听到高绎祖死讯,她还写出《追悼》诗纪念,“旧事浑如昨,伤心总问天”、“牉合三生幻,双飞一梦终”。只一年后,哀莫大于心死的袁机离开了这个给她无尽伤痛的尘世。致死,袁机也没有突破她自我构筑的婚姻魔咒。

在昙花一现的一生中,袁机留下诗作三十余首,由哥哥袁枚编辑刊刻,题名《素文女子遗稿》,收入《小仓山房全集》中,为“袁家三妹合稿”之一,后又被收入《随园全集》。袁机的外甥陆建曾如是评论:白雪裁诗陪道蕴,青灯说史侍班姑;贤明岂但称闺秀,儒雅难逢此士夫。

直道守节固然是我们传统文化的优秀因子,但是如果盲目遵从、自蹈水火,便显得冥顽不化,甚至可以称得上作茧自缚,对礼仪只知墨守、不知变通成了禁锢袁机灵与肉的致命枷锁。这种愚钝、迂执,与知书达理的袁机完全背向,我想,至今恐怕也没有人能梳理得清袁机复杂、割裂的内心世界。

堂弟袁树作诗悲悼,中有句云:少守三从太认真,读书误尽一生春。

果如是,未免太让读书人扎心、凌乱!

山上的风,比来时大了许多,竹叶被摇晃得瑟瑟作响。

忽然想起另一位钱塘女性的坟茔,苏小小。

我不止一次去西湖,每次去都会和众多游客一样在西湖西泠桥畔的苏小小墓前停留一会儿。用泰顺青石雕琢而成的墓顶淡黄逸雅、圆润优美。墓上有亭,曰幕才亭。在风景秀丽的西湖边上,苏小小墓是一个超乎想象的存在。

不仅占据着巨大的地理风景之利,还与诸多名人墓冢比肩并起,更有沈鹏、马世晓、黄文中等12位书法家题写楹联,苏小小墓可谓风光无限。对着苏小小,有人挥笔:千载芳名留古迹,六朝韵事着西泠。

让人匪夷所思的还有亭的名称:幕才亭,是说世人仰慕苏小小的才华呢?还是苏小小仰慕他人的才华呢?相关资料云,苏小小才貌双全。要说美貌,我大抵不否认,不然,她就不会成为一代名妓,还能让身后的历代文人骚客趋之若鹜、津津乐道,甚至,寻访、祭拜苏小小墓还成了文坛持续性的“仪式”记忆;要说才华,我翻遍史料,仅发现她一首诗作《同心歌》: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据说,还不一定是出自她手。

其实,苏小小死后二百年寂寂无名,但不知何故,到了唐代,骤然爆红,此后为之“站台”的文人不胜枚举,白居易、刘禹锡、杜牧、李贺、李商隐、温庭筠、元好问、张先、张祜、欧阳修、晏几道、周邦彦、秦观、关汉卿、白朴、袁宏道……这些被罗列的名字背后,是一篇篇、一首首在文化史册中备受关注并吟诵的诗词文章,字里行间,苏小小“杨柳风前别有情”。

当代作家余秋雨在《西湖梦》中的文字也不乏赞许:由情至美,始终围绕着生命的主题。苏东坡把美衍化成了诗文和长堤,林和靖把美寄托于梅花与白鹤,而苏小小,则一直把美熨帖着自己的本体生命。她不作太多的物化转捩,只是凭借自身,发散出生命意识的微波……只有她那种颇有哲理感的超逸,纔成为中国文人心头一幅秘藏的圣符。

就连一生傲骨的李敖也曾言,想把自己的书房搬到西湖边,还想把自己的坟地放在苏小小墓旁边。

有着这么多文人的拥楫,电影《苏小小》和电视剧《一代名妓苏小小》的开拍和热播也就不足为奇。

苏小小,这个“中国版的茶花女”,虽然只活了19岁,却让后人追思爱慕了1500多年,尽享美誉和凭吊,不像袁机,尽管才华出众,字字珠玑,死后却孤零零地在一座少见人烟的山坡上,独自经历人间的风吹雨打。

鲜有文人歌咏,更无影视追光。在另一处昊天不吊的袁机墓,则显得异常的清冷。

有一些天壤之别,说的不是生时的光鲜艳丽,而是死后的喧响荣耀。

此刻,山上的风一阵大过一阵,怕是要下雨。时间已不早,回去吧!之于袁机,我不过是一位不期而遇的过客,终究,我会离开这寥落之地,思来想去,作为读书人,总该留下点儿什么,写几句诗吧!以祭奠近在咫尺却阴阳相隔的诗人,算是给人迹罕至、满目怆然的时空以菲薄的慰藉。

我不知为这两百六十年的萍水一遇

该用怎样的文字哭你 哭你的宽厚与孱弱

此时 我只能用心抚摸经年碑刻

写低缓的词语 牢记不忍卒读的生平

“纵教史书传遗迹 已负从前金粟身”

你冰雪背后的说辞太过牵强

那些年那些事已经斑驳 你要懂 要学会坚韧

你看 当我走下三五级石阶

这里仅剩一个人的草木 独守一座山坡

我踟蹰转身,回走,正有一队游客从景区出来,谈笑风生的他们走过小小的岔道口时,扫了一眼站在道旁的我和“袁机墓”指示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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