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雨势汹涌,混沌间雾气氤氲一片,天地仿佛笼罩着一张巨大且又湿漉漉的灰色网布。车轮在湿滑与战兢间踽踽前行,碾过积水的洼处,发出沉闷的呜咽。山势孤独又倔强地在蜿蜒盘旋中遥遥耸立,浓稠的阴云低垂着仿佛欲坠。隧道一个接着一个,车灯勉强在黑暗的甬道中劈开一条狭窄的光路,斑驳的路面上散落了一地断续的光影。车窗外墨色浓稠得如何都化不开,唯有前方偶尔闪过的指示牌如同炼狱深处幽暗的鬼火般明灭不定,倏忽显现,旋即隐没。其中一块上,“缙云”二字,赫然撞入眼帘。
意识逐渐有些恍惚,仿佛不经意间从时光深处驶来的一叶扁舟,画中人匏樽相属、遗响悲风。轮廓无比清晰,背景却勾皴着大幅的淡色水墨,那些人影在记忆的潮水中翩然桨起桨落。记忆的闸门倏然开启,心底深处的坚冰悄无声息的融化。思绪如扑啦啦飞起的白鸽,不由自主地飘回到十多年前的某个午后:缙云,这陌生地名如同一把蒙尘的钥匙,骤然打开了我少年时代里那颗多愁善感的心扉。
那是一对来自浙江缙云的年轻夫妻,不知因何缘故,在我家乡那个灰扑扑的小村落安顿了下来,夫妻俩在街角一隅支起了一爿简陋的早点摊子。男人姓甚名谁至今已无从知晓,只记得当时人人唤他叫作“大饼”。他每日必在凌晨两点多钟的浓重夜阴里起身,继而揉面、生火,在烟气蒸腾中准备着一天的生计。
铺子里每日只供应简单的两样吃食:大饼、油条(大饼有两种口味,圆的是甜味,长的则是咸味)。待到上午十点多,食客逐渐散去,喧闹暂歇,他便开始收拾杯盘狼藉的战场。这之后的时光,才是大饼一天中真正意义上的生活——他洗净手脸,端出杯盘,就着几碟简单冷菜,自斟自饮起来。那酒气混合着还未散尽的油烟味,便是他午后的序曲。待到酒意微醺,他便踉跄着出门寻牌友搓麻去了。
我那时尚是学生,逢着假期,在吃腻了家里每天千篇一律的饭泡粥榨菜丝后,便时常光顾他那间飘着油香的小店,日子久了,渐渐熟稔起来。我有时睡到日上三竿,踱到大饼店中的时候,夫妻俩已在有条不紊地收拾,漏框里零星的几根油条耷拉着陈旧的脑袋。大饼见我常去,便时常憨笑着留我吃午饭。起初我还连连摆手拒绝,经不住大饼多次的热情便顺理成章了。
桌子抹得油光可鉴,除了他自家腌的咸菜萝卜条,还有他引以为傲、从缙云老家带来的杨梅酒和梅子酒。那酒酒色殷红,初尝滋味清冽甘甜,后劲却绵绵不绝,悄然间绯色爬上头脸。有一回贪多了几杯,竟醉倒在他那直睡到暮色四合、天光大黑。后被好事者告知家人,我父亲气急败坏地跑来好一顿数落,直说得大饼黝黑的脸膛上泛出窘迫的红光,连连搓着那双粗粝的大手,嘿嘿赔笑着。
那些年流行玩QQ聊天和网络游戏,我则毫无新意地终日混迹在各大文学论坛里孤芳自赏。大饼这个不算太老的家伙似乎总是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不懂电脑,更别说升级打怪,偶然见过他用着一台老掉牙的诺基亚功能机在玩贪吃蛇,按键上的漆面都早已斑驳不堪。他生活里仅存的那点热度几乎都托付给了喝酒和麻将,他见了我总叫大诗人,我想大概是他听到别人如此称呼我的吧!他的两条手臂,我至今记得格外清楚——举杯间胳膊伸出来,光秃秃的,寸草不生,寒毛毫无踪影,一块块铜钱般大小的疤痕横亘着,显得异常瘆人。那是经年累月日复一日在滚烫炉膛里翻掏大饼的烙印。
他时常搓着那光滑得近乎怪异的手臂,对我喃喃念叨:“大诗人,心气莫要太高哟,艺多总归压不垮身子的,跟我学门手艺吧,以后饿不死人。”话语里是沉甸甸的实诚,如同他手下揉出的面团。我看着那两条光秃秃的臂膀,如同被火舌舔舐过的荒地,心里莫名一悸,却终究只是含糊地笑笑,将话题支吾过去。那手臂仿佛某种无声的谶语,预告着一种我尚无力、亦或是不敢承接的沉重人生。
大饼夫人,一个瘦瘦小小的女人,总是沉默地隐在烟气与忙碌之后,宛如一幅褪了色的工笔画。她面容清秀,时常戴着一个白色口罩,一双大眼略显突兀地嵌在其中,双眸忽闪忽闪的透着固有的灵动与狡黠。也许是工作的缘故,她几乎从不施脂粉,头发也只用一根最寻常不过的黑色扎头绳松松地束在脑后。额前、鬓角总有几缕碎发被汗水濡湿了,紧贴着皮肤。她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像个陀螺般旋转片刻也不得停歇。汆油条、刷糖水、抹猪油、擦桌子......偶尔抬眼,目光也是匆匆掠过,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听大饼零碎提起过,他们有一双儿女,留在缙云老家,托付给年迈的父母照看。他还时常说起自己有个长他一轮的姐姐,嫁在四川大山里务农。还有个小两岁的弟弟,两口子在广州大学城那边也是做早点营生,“生意红火得不得了!”语气里掺杂着艳羡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我们也去帮衬过一年多的忙,唉,那地方……真是忙得骨头散架,钱是不少,可那碗饭,到底不是我们消受得起的命。”话语里,似乎是认命般的叹息,亦是对自身界限的清醒丈量。
日子便如此这般,裹着面粉与油烟的气息,在油锅的滋滋声响与食客的喧嚷里,不紧不慢地流淌过去。如同他家油锅里翻滚的油条,表面金黄,内里却裹挟着无尽的虚空。不知从何时起,大饼酒后脾气愈发暴躁,骂骂咧咧的声音时常刺破小店的沉闷。大概就在那段时间吧,他那原本只知埋头劳作的夫人,竟悄然迷上了QQ。那方小小的电脑屏幕,似乎为她打开了一个迥异于油烟世界的通道。她开始频繁地对着屏幕敲打,伴随着“滴滴滴滴”的声响不停按压手机“5”键,眼神时时闪烁出大饼也许久未抑或不曾见过的光亮。终于有一天,当大饼牌局散场、醉眼朦胧地回到家,发现那总是默默忙碌的身影突然消失了,连同她几件简单的衣物。只留下冰冷的不锈钢灶台和房间里那台嗡嗡作响的旧电脑显示器。屏幕幽暗,映照着他瞬间垮塌的脸——传闻中,他的女人,跟着一个素未谋面的网友,悄无声息地走了。
寒假归家,我习惯性地拐向那里。那爿熟悉的小小门面已然改换门庭,新的店招刺目地悬在那里。问及缘由,邻人不耐烦地告知大约回老家去了吧!怔忡间怵在原地,这些无关痛痒的琐事于旁人看来与己毫无关系,仿佛正在轻描淡写地诉说一片被风吹走的叶子。大饼夹着油条,还是包子配着豆浆,口味的更迭就像随性的选择一样便捷,这些或悲或喜的感慨终究是不属于局外人的,那么又何谈一个异乡小生意人的离去呢?也许在一段时间里,村口街巷交口相传着“某个卖早点的男人成了戴绿帽的活王八”,“那个大眼睛的小个子女人跟人跑了”这些茶余饭后的谈资来得更为振奋人心。
“世间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那扇曾经在冬日清晨喷涌暖香与热气的窄门,如今黑洞洞的荏苒,里面的人影仿佛被切割开的幻灯片般蒙太奇。他那曾经终日缭绕油香的小小王国,如同被生活随意弃置的废墟一角,连同里面深藏着的艰辛,曾经的喜怒哀乐,那些微薄的幸福猝然崩塌,就此被连根拔起。仿佛这个小小的村落从未出现过他们的身影,留下过他们的点滴故事。
车轮碾过湿滑的路面,雨刮器在玻璃上徒劳地左右摇摆,发出单调的刮擦声,刮不净这铺天盖地的愁霖。十多年光阴倏忽而逝,我亦成了辗转于各城市间的“职场牛马”,在合同、报表与会议行程的缝隙里苟延残喘。所谓前程,不过是沿着旁人设定的轨迹疲于奔命,在飞机舷窗与高铁玻璃的倒影里,在日益模糊的面容与便便的大腹间奔袭腾挪。此刻车窗外,依旧是浙地无休无止的梅雨,粘稠地涂抹着天地。雨水在挡风玻璃上爬行,又被雨刮器粗暴地刮开,视野在模糊与短暂的清晰间反复挣扎。前方的隧道群俨如远古时代洪荒巨兽翕开的血盆大口,车子一头扎进又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里,车灯的光柱徒劳地切割着浓重的黑。车轮碾过湿滑路面,发出空洞而粘滞的呻吟。
大饼那两条光秃秃、泛着红亮光泽的手臂,和他夫人默默低头揉面时额前那几缕被汗水浸透的湿发,竟在这幽闭跃动的车厢里异常清晰地浮现出来。当年他那句“艺多不压身”的劝诫,裹挟着浓重的油烟气与酒味,此刻隔着漫长岁月,又一次撞上耳膜。当年那杯梅酒入口的甜柔,与随后汹涌而至的眩晕,此刻仿佛又在灼烧着我的喉咙。
车窗外,雨势未歇。雨刮器依然在眼前固执地左右摇摆,像一双永不疲倦的大手,徒劳地擦拭着这弥漫天地、无始无终的迷濛。远近山峦只剩下深浅不一的灰影,轮廓消融在无边无际的雨幕之中,两旁的树影在狂风中无助地摇晃。
隧道口的光亮时隐时现,车轮压过湿滑的路面,发出粘滞的声响,静静地奔向一个又一个名字陌生而雨雾相似的地方。
2025年6月12日 傍晚 于温岭客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