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农村用上自来水后,村南那口水井便消失在村民视野中。去年暮春,我偶然踱至井边,井台荒寂,石板缝隙长满柔弱的野草,在风里瑟瑟摇曳。观至,便出现一幕幕对水井的记忆。井壁由方石砌成,一圈圈向幽暗深处伸展,像极了岁月堆叠起来的皱纹,井口铺着几块宽大石板,石板上面被桶底磨得光滑如镜,光洁的石面上显出了一道道深深浅浅的凹痕,这无声的刻痕,仿佛记录着无数桶水被提上来又送下去的漫长日子。
曾经,天将明未明之际,村庄的轮廓尚在昏昧中模糊不清,井台边便响起男人足音和木桶磕碰的声响。男人们踩着晨露,披着薄薄晓色,肩扛扁担,挑着两只空水桶,带着惺忪的睡眼与朦胧的夜气,迤逦而来。来到井边,放下桶,解下自带的“吊量桶”——那是一个小巧的木桶,系有长长的绳索。绳索在井口石板的凹槽里磨过,吱呀作响,人便俯身于井口,将小桶缓缓垂落,黑暗的井口便吞没了一寸寸绳索。待吊量桶轻巧地触到水面,发出“咚”的一声轻响,如同大地在睡梦深处一声应和。手腕轻轻一抖,吊量桶便倾斜着吃满了水,再缓缓地提拽上来。这一吊量倒入水桶,再垂索,再汲水,如此几回,两桶水方才灌满。此时,便挺起腰背,将扁担压上肩膀,水桶便顺从地悬于扁担两端,随着脚步节奏,晃晃悠悠,一路滴落着清亮的水珠,向着各自的家门蜿蜒而去。
儿时每每经过,总忍不住凑近井口,俯身向下探望。那时,井口如同一个神秘的黑洞,吸引着好奇的灵魂。望见幽深井底,那水像一片小小的天空,映着井口圆圆的一方天光。偶有云影飘过,或者一只鸟倏忽掠过井口,那水底的天便随之轻轻晃动起来,碎成一片粼粼光点,又缓缓聚拢。那井壁的石块上,附满了深绿湿润的苔藓,透着一股沁骨的凉气,幽幽地从井下浮升上来,仿佛无意间窥见了大地深藏不露的清凉心脏。
村里几十户人家,每日的炊烟与生机,皆维系于这一井之水。井水源于上游的瑞岩水库,水沿着地下的脉络,悄然无声地渗透而来。这水,本是山泉之精魄,是山岩的骨血,经地层砂石层层滤过,才于此井中汇集成清冽甘甜的泉脉。夏日炎炎,汲上来的水桶外壁,竟会凝结出一层细密冰凉的水珠;寒冬腊月,井口氤氲着袅袅白气,水倒入手心,竟有微微的暖意,如大地无声的呵气,仿佛泥土深处始终跳动着一颗不曾冷却的心。
那井台四周的石板,经年累月被桶底磨蹭,又终日被溢出的井水浸润,湿滑异常,仿佛涂了一层看不见的油脂。青苔便乘隙在石缝里、在湿润的洼处悄然滋蔓,绿意森森,如同岁月附着在石板上的暗绿皱纹。村西跛脚的石叔,曾在这里摔过重重一跤。那是个霜浓的冬日清晨,天色晦暗不明,他汲满水起身时,脚下猛一打滑,人向后仰去,水桶脱手飞起,水泼溅而出,噼里啪啦砸在石板上。他仰面躺在冰冷湿滑的石板上,桶滚出好远,发出空洞的撞击声,人却半晌动弹不得。等待挑水的邻里围上来慌忙将他扶起,他却只顾着心疼那洒了一地的清水,喃喃着:“可惜了,可惜了这桶水……”在他眼中,那桶水比疼痛有更重的分量。
井水与村民的血脉似乎早已交融一体。盛夏酷暑,田间劳作归来,汗流浃背走到井边,吊上一桶水,俯身掬一捧清冽的井水浇在脸上、脖颈上,再痛快地灌上几口,那沁入心脾的清凉,霎时便浇熄了五脏六腑里的燥火,浑身毛孔都舒畅地张开,吐出郁积的暑气。隆冬时节,井水却成了温存的慰藉,住在水井周边村妇常在井外周边洗衣洗菜,双手浸入水中,竟不觉刺骨。井水淘米煮饭,蒸出的米饭格外白净清香;泡茶则茶水澄澈透亮,茶香格外醇厚绵长。村中世代流传着一种笃信:井水滋养的婴孩,骨子里便带着山泉的清冽与土地的厚道。
井台也是村中消息暗自流动的埠头。晨昏两度挑水之时,男人们碰了面,扁担支在石板上,水桶暂时搁置。他们谈论着田里稻谷的长势,山里桃李的收成。议论着雨水是否及时,也交换着村中婚丧嫁娶、邻里长短的消息。水桶排列在井边,桶里盛着各家各户的晨昏,桶外则盛满了零碎而真实的村野新闻。井台便成了乡情与世相浮沉交汇的码头。
男孩子对于水井,既好奇又怀有天然的惧惮。大人们总是严厉告诫:井边不可嬉闹,更不许探头张望。然而孩子的心,如同被无形的手牵引着,越是禁止,越要偷偷靠近那幽深的井口。尤其夏夜纳凉时分,我们几个玩伴常聚在离井不远的空地上。有一次,大我几岁的阿二突然压低声音,讲述古老的传说:“井底下,藏着另一处倒悬的世界。据说在星斗满天的静夜,俯身井口仔细看,水面上映出的不是天上的星辰,而是井底另有一种灯火。若看得久了,水中甚至能显出陌生人的面孔,向你招手。”这故事使我们又惊又怕,既想验证又不敢靠前。曾在某个繁星如沸的夜晚,我约上阿国悄悄走到井边,壮起胆子伏在冰冷的石沿上,屏息向下望去。只见自己小小的脸庞和井口上方那圈,被切割成圆形的、微微颤动的星空。水中确实浮动着点点光亮,如同深不可测夜色的瞳孔,有遥远的灯火在幽暗处闪烁。忽然一阵心悸,仿佛真的要被那未知的深幽吸了去,慌忙直起身子,后背竟惊出了一层冷汗。
井水无声,却默默浸润过一代又一代村民的口舌与血脉,将山泉的清冽与大地的温厚,化入骨血;它映照过无数俯望的脸庞,也沉淀了无数琐碎而温热的流年。
村里渐渐通了自来水。那敷设的水管越过田野、村弄,伸进各家灶房。只需轻轻一拧,水便哗哗流出,省却了挑水的辛劳。井台边,再也听不到绳索摩擦石板的吱呀声,看不到扁担与水桶的队列了。石板上的凹痕,渐渐被尘埃和零落的枯叶覆盖;井壁的苔藓愈发深浓茂盛,肆意蔓延,如同时间在无人搅扰处滋生的幽暗心事。昔日,好奇井底神秘的孩童已成老者,当下孩子不再被那幽深的井口所吸引,他们有了更遥远新奇的电子光影世界。
当井口终于归于沉寂,它所滋养过的生命,却依然在村庄的脉络里延续流淌,如同那地下隐秘的水脉,在无人知晓的黑暗中,仍旧汩汩奔流不息。井台的石板,如今只承接着露水与星光。这口水井,已如一只沉入时间深潭的陶瓮,默默封存着村庄曾经鲜活的呼吸、劳作的身影和泥土里蒸腾的温热。它沉静地立在村南,成了大地上一枚幽深的印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