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生产队时期,阿根叔对车水、管水是神一样的存在,负责全队田头水资源调配管理,晨暮两头都要巡查田间。于是,水车便是他最关心东西。水车立于田头河岸间,车尾沉于河床水下,车头立于田野,农人一旦启动水车,会给稻苗带去雨露。
水车是车水劳作唯一农具。全由木质所制,分车体、龙骨、车板、两头转轮及两只摇臂;车水时匹配左右各一支“丁字”车担。车身用来盛装上升的水流,并支撑起水车笨拙的身躯;龙骨长卧于车身内,一节龙骨带一片车板穿过两头转轮。默然等待着农人前来发动这提水的神器。
一天,阿根叔熟练地带着两支“丁字”车担,腰挂“刀笼篰”和毛竹水壶;来到,头晚查实的缺水稻田,俯身下去,检查车头安装是否妥当,进出水口畅通与否,架好左右车担,开始一天的车水劳作。他双腿蹬住地面,腰背是拱非拱,两臂展开,来回拉伸车担,水车如同被惊醒的长龙,从长久的蛰伏中猛地一震,龙骨开始发出艰涩的呻吟。那些排列有序的车板,便从沉睡中苏醒,缓缓地转动起来,笨拙地探入河中。车板入水时带起一阵哗哗的水响,如同沉重的叹息;待它携带着满腹清水从低处挣扎而出,费力地抬升到车头,将水倾倒进水渠、稻田,一阵响亮泼辣的泼溅声,顺渠流向焦渴的稻田。水花四溅,在灼热的日头下闪烁着刺目的光芒,瞬间又跌落田间,无影无踪。
夏日正午的太阳,悬在头顶上,像一只喷吐着火焰的铜炉。那光焰是实打实的,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倾泻下来,砸在阿根叔赤裸的脊背上。汗水不是渗出,简直是涌出,如同无数条细小的溪流,顺着他那深褐色的皮肤奔流而下。汗珠在脊背的凹陷处汇聚成更大的水珠,然后沉重地坠落,砸在脚下干裂滚烫的泥土上,“滋”的一声,瞬间又被大地贪婪地吞噬了。那勒进手心的车担,此刻已被汗水浸润,湿滑又黏腻,每一次拉扯车担都带来一阵火辣辣的热。他的面孔扭曲着,牙关紧咬,汗水流进眼角,刺痛难当,他却连抬手擦拭的力气也吝啬,任凭咸涩的汗液模糊了眼前晃动的日光与水流。
水车转动着,龙骨吱吱呀呀地演奏着永不变调而的乐曲。阿根叔在这单调的乐曲中,如同被钉在往复的原点,脚下踩着自己昨日踩出的脚印。他的整个世界,仿佛就只剩下这两臂反复拉扯而沉重的车担,脚下踩出的泥坑,和眼前不断轮回的车板。入水、出水带起水花,升起又倾泻。时间也仿佛被这单调的转动黏住了,粘稠得流不动。他的脊背弯成一张负重的弓,劳累一阵阵的锐痛在他身上行走。
水车转动不息,溪水被一板一板地提起,又倒入渠中。阿根叔的力气,便在这单调的大幅度锤摆中一丝丝、一缕缕地被抽走。他感到脚下的土地在灼烧,那热气透过草鞋薄薄的底,直直地烫着脚心。日头似乎永不疲倦地挂在头顶,时间在吱呀声里慢得几乎停滞。偶尔有风吹过,却也是热的,带着泥土被晒焦的气息,非但不能带来丝毫清凉,反而像一层更厚的裹布,闷得人喘不过气。
阿根叔的嘴唇早已干裂起皮,喉咙里如同塞了一把滚烫的沙砾。他抬眼望了望田埂上那只毛竹水壶,壶边放着一只破旧的碗。那点水,在烈日下像是一种无声的诱惑。但他只是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便又低下头去,将双臂更有节奏地拉扯着车担。他知道一旦停下,水车便也停下,水车内的水就会倒流倾下,半天的力气就白费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自己的腿脚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意识也开始在灼热中模糊飘荡时,终于有人远远地喊了一声:“阿根叔,歇口气吧!日头太毒!” 这声音如同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他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全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他松开紧攥车担的手,晃了晃,几乎站立不住,踉跄着退了几步,沉重的身躯终于轰然瘫坐在田埂上的一小片草影里。
他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伸出布满厚茧和泥污的手,颤抖着,近乎贪婪地捧起田埂上那只毛竹水壶。他倾斜壶口,仰起头,咕噜地直接往嘴里灌。急不可待地涌入干渴得冒烟的喉咙。他喝得太急,水顺着嘴角流下,淌过他汗湿的脖颈,在黝黑的胸膛上划出一道浑浊的水痕。一顿水灌润,他才觉得那被烈日烤干的魂魄,似乎一点点又回到了这具疲惫不堪的身躯里。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掌心被车担把手磨出了新的水泡,有的已经破了,露出鲜红的里肉,混着泥土和汗水。目光投向那架兀自矗立在河边的水车,静静地立在烈日下,一长串车板垂向水面,像一个耗尽了气力、陷入短暂沉睡,龙骨在暴晒下发出细微的收宿声,如同木头在低声呻吟。这沉默的龙骨,方才还像一个贪婪的怪物,不知餍足地吞噬着他的力气和汗水。那吱呀的转动,便是抽在脊背上的无形鞭子,催逼着他将身体弯成一张弓,将骨血熬成提水的力气。
田垄远处,一个同样瘦小的身影正弓着腰,重复着和他一样的动作。那身影在水车旁显得如此渺小,仿佛随时会被那沉重的龙骨吞噬。阿根叔默默地看着,浑浊的老眼里映着那个拉扯水车的身影,也映着自己几十年来被水车反复碾压过的岁月。他忽然觉得,这水车转动起来的轨迹,不就是一个往复而沉重的长周么?车板划过的长周,何尝不是套在农人脖颈上的无形之累环?水从低处被提到高处,浇灌了秧苗,滋养了稻谷,最终化作口粮,维持着这具拉车的身躯。这身躯再拉车,再提水,再维系下一轮的生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沉重的长环,在汗水与喘息中,无休止地滚动下去,碾过一代又一代农人佝偻的脊梁。
休息片刻,他挣扎着站起身。那短暂的松弛,反而让全身的筋骨酸痛更加清晰地叫嚣起来。走到水车旁,伸出手,粗糙的手指抚过那被河水浸泡得发黑的木质龙骨,又摩挲着车板上被水流冲刷出的光滑纹路。木头沉默地承受着他的触摸。他再次俯下身,将那付沾着汗渍的车担重新拿起。低吼一声,如同受伤的老牛发出最后的气力,腰背再次拱起,双脚死死蹬住脚下被踩得稀烂的泥土。
“吱呀”,水车那沉重而的呻吟,再一次刺破了田野的闷热。长串的车板,又一次缓缓没入水中,带起浑浊的水花。他身影,便在这水车单调声响里,弯成了一张沉默而坚韧的弓。
夕阳终于拖着沉重的步伐,向西边天际的群山坠落下去。它那残存的光焰不再有白日的暴烈,只余下一种疲惫的、带着血色的暗红,涂抹在层叠的田垄上,涂抹在阿根叔弯曲如弓的脊背上,也涂抹在那架兀自转动不息的水车粗糙的木纹上。
他抬起沉重如山的眼皮,目光投向那片刚刚得到浇灌的田地。水流正沿着田垄的沟渠,无声地浸润着干渴的泥土。那些白日里蔫头耷脑的秧苗,此刻在暮色中似乎稍稍挺直了些腰杆,叶片上挂着细小的水珠,在夕阳的残照里反射着微弱的光。看着这点点微光,他那被汗水腌渍得发疼的眼睛里,似乎也闪过了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光。这微光像是一种近乎麻木的确认,力气没有白费,水终究是提上来了,秧苗暂时不会枯死了。明天,太阳照常升起,这具疲惫的身躯,还得再次与水车共舞。
夜色如墨,终于彻底淹没了田野。阿根叔和刚刚浇灌过的稻田,同那架沉默的水车,都融入了这片无边的暗影。这沉沉的影子,是无数代农人佝偻的背脊叠成的山峦,是汗水和时光在土地上刻下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