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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海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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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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耘田

耘田是一项常见的农活。水稻苗初插后半个月,该耘头番田,插秧到收割只少耘田三番,是水稻生长期间不可缺少的田间管理。

我上中学后,每到放暑假都会参加生产队劳动,挣点工分增加家里收入,那时生产队每天集体出工收工,大的农活由队长统筹安排。

一天,队里除了老人都安排了耘田。我随出工的人群到岙里片稻田,赤脚下到田里,裤腿卷至膝上,水田沁凉的水慢慢淹过脚踝。每人分六株稻苗宽为一排往前耘田,此即是“摸六株”的由来。窄窄六株秧苗,便是一条青秧排成的巷道,从这头到田的那头,是我须弯下腰丈量的世界。

俯身下去,泥浆中的凉意顺着毛孔钻进身体,可那凉意随即就被蒸腾的暑气裹挟着散去了。手指插入泥中,摸索着草根,拔起或直接把杂草塞在泥里,使其腐烂作为秧苗的肥料,再摸索,再拔起重复着一样的动作。水田里四处蛰伏着草根,蜿蜒盘结在稻根周围,拔除这些无声的掠夺者,碰见稗草必须彻底拔除,否则对秧苗侵犯极大。在乡间对不太听话的后生也会比喻成稗草。我低头屏息,手指在泥里仔细摸索,抠挖,捻断,将草根从稻根旁小心地剔出,再用力一拔。草根上附带的淤泥溅到脸上,又顺着脸颊滑下,留下一条泥痕。

日头渐渐升高,田水竟也渐渐温热起来,仿佛蒸腾着水汽的汤羹。腰背弯得太久,便如被无形之石重重压住,酸痛一阵阵袭来,脊椎骨仿佛一节一节咯吱作响。这时我稍直起腰,抬头眺望,只见满目青翠禾苗,人影如豆,星星点点散在田里,弯腰起伏,劳作不息。

忽然,小腿上一阵刺痛传来,低头看去,一条蚂蟥已如钉子般钉在了腿上。我手脚忙乱地甩打,那滑腻而顽固的吸盘却牢固异常。旁边阿云叔闻声瞄我一眼,边耘田边对我说:“怕蚂蝗是好事,说明你不会久做农民,会想办法离开农村的”。说实话我们农村出生长大小歪,真不怕水田里常见不怪的蚂蝗,后来离开农村或许只是巧合,并非这句话的应验。

腰背酸痛难忍时,便稍直起身,伸伸腰,喘息片刻。此时我腰间竹编的“刀篓篰”便晃动起来,里面田螺相互碰撞,发出叮当之声。这篓子竹篾编就,挂在腰间,既是工具也是伴侣。耘田时,偶或触到田螺、泥鳅之类,便如淘金者捡到了金粒,心里生出一点小小的欢喜,忙不迭放入篓中。偶有收获,叮当响动便成了苦役中一点轻快的音符,我亦暗暗欣喜——毕竟这额外的收获能添补一点寡淡的饭桌。“耘田不摸螺,白费半天工!”不知是谁在田里喊了一句,大家哄然笑起来。笑声中,苦辛似乎也轻飘了些。

午间休息时,大家拖着沉重的腿爬上田塍,横七竖八躺在树荫下。有人取下腰间刀篓篰,得意地展示所获。小毛伸手便要去掏阿三篓里的大螺,却被一巴掌拍开手背:“摸什么?晚上下酒的!”众人都笑了,笑声里带着疲惫,亦夹着一点贫瘠岁月里自得其乐的狡黠。树影筛下斑驳的光点,在汗湿的脊背上跳跃,如一枚枚微小的慰藉。我仰面躺着,泥土的腥气、青草的清香、汗水的咸气混杂着涌入鼻孔,天空蓝得耀眼,而腰间的刀篓,偶尔发出轻微活物蠕动的窸窣声。

午后下田,水已变得滚烫,田水蒸腾着热气,如同巨大蒸笼,汗水顺脊梁沟流淌,滴进水里,连声音也发不出来。腰肢酸得厉害,腿脚也似灌了泥浆般沉重。有年轻后生终于耐不住了,直起身来,想偷懒磨蹭,一眼望去大家都弯着腰艰辛地在耘,不情愿地重新在泥水中摸索起来。

日头终于西斜,落霞染红了水面,水田里倒映着天空的色彩,一片斑斓。哨声响起,宣告收工。我们爬上田塍,腰间的刀篓篰此时沉甸甸的,里面田螺泥鳅挤作一团。有人迫不及待翻查刀篓里的收获,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有人则提着空篓,懊恼地拍打着自己腰背。我回头望了一眼,劳作一天的稻田,只见水光粼粼,禾苗青翠,在晚风中轻轻摇曳,仿佛也舒了一口气。它们被拔除了杂草,松动了泥土,明日定会更加蓬勃地生长起来。

回望田畴,水光潋滟,秧苗在晚风里轻柔地摇动,仿佛对疲惫的农人颔首致意。夕阳下,每个人的腿脚都裹满了厚重的泥巴,在水沟里简单洗洗,光着脚,步履蹒跚地踏上回家的路。

昔日腰间晃荡的刀篓,如今早已在时间中朽尽;然而当盘中晶莹的米粒蒸腾起香气时,就会联想泥土的气息和劳作的辛苦,那泥中摸索的艰辛与偶尔微小的收获,不正是生活本身密织的纹理么?劳动与土地相搏,终成盘中美餐。刀篓朽了,但泥土里长出的串串谷物,依然喂养着我们,亦是大地在暗处默默酿就的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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