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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火雄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25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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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隐隐

 

四百年了,岁月真是一部大书,无法阅尽。每每翻阅黄梅这一章,于书页的深处,就越接近一个文化人,一个影响明朝历史进程的清癯长者。是你吗,可受尚书,可爱的尊者,亲切的故乡人,这一向可好。金秋十月,追寻你的足迹,我们在你的故里汪塥,在你求学的小镇独山,甚至在你告老还乡的挪步园寻访。汪塥,连绵的青山,透出阴郁的色彩,山体仿若静态的河流,忽而荡开去,山汊间的田野便越发空旷;忽而围拢来,田园就显得逼窄。好在山体波浪般推进,舒缓有度,山体下的家园田野也进退自如、不致失据。林子是茂密的。高过屋宇的乔木,如枫树、松树、木梓树以及叫不上名的树木顶起各式各样的树冠,枝条交错,叶子重叠。鸟儿在阴凉处啾啾鸣叫,忽然拍着翅膀窜跃而起,翅影闪过,滑落在不知何处,真是充满妙趣。

河流也好,港汊也罢,它平静地卧在大地,水波不兴,甚至没有微澜。阳光下,水浮莲、野菱角和虾草布在水面。因为水,因为纵横交错的毛细脉管,这片土地就有了生趣:稻子金黄,微风起处,细微的摇曳,勾画金色波浪的连绵;黄豆的茎秆是碧绿的,但是,拂拭枝叶,细心的人当可看到密层层的豆荚,一穗穗,一串串,真的是目光所及,无不厚重。丰稔就是这般景象吧。

原浙江大学附属中学党委书记、副校长作伴,这一路不再寂寞。汪国新,汪可受13代孙,对汪可受文化研究有着强烈的兴趣,在故乡的田园徜徉,他仿佛又回到孟浪少年,兴之所至,皆为诗章。青山。屋宇。田野。湖汊。这是黄梅汪塥的要素。一位老者指引我,沿着这条河走下去,就是大源湖,浩大的湖面水波粼粼,蔚为大观。若是走得更远,长江就一步之遥,江泓帆影,胜似画卷。

这片土地是有灵气的。汪塥人至今津津乐道于这里的风水走势。蟒蛇盘燕窝。当地人把明朝兵部尚书汪可受的发达与屋场风水相联,认为是浩大的风水成就了汪可受。

村庄一片静寂。老者在秋日的阳光下活动,脸膛红黑,开朗而健谈。一匹狗在柿子树下清眠。秋到深处,树叶飘落,金色的饱满的柿子寂寞地挂在枝头,像是夜空点亮的油灯,有些鲜亮,有些冷清。幼时的汪可受是否调皮地骑在枝上,挑最大最黄的柿子品尝?鸟儿不理不睬,偏着头,滋味隽永地啄食,吃饱了,它才有歌唱的欲望。

明嘉靖三十八年五月廿六日,汪可受出生于黄梅县独山镇汪家塥(今属下新镇)的一个文人世家。父亲汪勋沿袭了祖上的基业,依然教书为业。世代书香。到了汪勋这一辈,汪家的私塾已经发展到了安徽宿松,黄梅更是遍及县城和独山。汪家的私塾因了几代人的积累声誉鹊起。汪勋排行老二,他和老大汪美,老三汪灼教书育人上各有心得,又相互影响、相得益彰,其时,汪家的私塾已处于鼎盛。明嘉靖三十八年夏日的一个早晨,汪可受出生在这个依山而建的临湖村庄。据村民介绍,汪塥由13个屋墩组成。村庄因为有金线山河笔架山而闻名。好些人流传,汪塥青山隐隐,紫气缭绕,风水孕育,将会出大人物。根据村人追忆,汪可受出生时浑身粉团团的,啼哭声嘹亮高亢,村庄的爷爷奶奶叔叔伯伯娘娘婶婶都能听到。声如钟鸣,必是非常之人,成大气候,藏大智慧,做大事业。伯父汪美、叔父汪灼还有父亲汪勋喜不自禁。文人世家因为新生命的到来充满吉祥之兆,不断有人前来贺喜。汪勋跑出跑进,一连指派佣人做了几锅接生面,村头巷尾沿家逐户分送,也有前来吃面的,捧着海碗蹲在门前吸溜吸溜吃得畅快,吃罢,嘴一抹,说些吉祥祝福的话,欢喜地去了。

汪塥是一个有来头的村庄,说起它的来头是因为它处于大源湖湖汊的上游,青山绿水,稻香鱼肥。村庄既灵秀规整,又别具特色,有人站在村口远望,只见青山绿水,屋舍俨然,袅袅炊烟托起画卷一样的村庄。清秀,恬静,柔和,富庶。既普通又特别。我们行走在村庄,虽然看不到高门深院,花墙照影,但是村庄宁静和美,屋宇俨然,气度不凡。走进村庄,房舍沿着蜿蜒的山体高低起伏,氤氲一股书卷的贵气。

真是清廉低调到了极致。口口相传的村史记载,明清两代500年间,这里出过大人物,其中汪可受官至二品,但是村庄房舍矮墙民瓦,没有徽派古民居的青砖黛瓦,纵横交错,连成一片。在黄梅,明清遗留下来的高宅大院不少,它们坐北朝南,迎面三间正房,一进三重或四重,大门口有门楼,它的用处是防止雨水顺墙而下溅到门上。虽然门楼较为简单,但是手工极为精致,门楼建在离门框上部少许的位置,用水磨砖砌出向外挑的檐脚,顶上覆瓦,并精工雕刻许多图案和花饰。门口两尊狮子,分立左右,神形逼真,憨态可掬。门前一口半月塘,又称书生塘。塘岸还有拴马桩、旗杆石。

汪塥,你找不到丝毫官宦人家富贵后的遗迹。阅读汪可受为其父辈校注并作序的《怡堂集》《乐志亭集》,我们试图找到怡堂或者乐志亭的旧址或遗迹,但是没有。或许岁月不为人知的故事淘空了这些旧址,或者原本就没有这些亭台堂榭,它们只是诗人理想中的梦或者一幅画,伴随作者驾鹤西去……

留下来的也是有生命力的。黄梅的风,带着长江水汽的温润,拂过汪塥村的青石板路时,会悄悄在老樟树的年轮里刻下故事。四百多年前,这片耕读传家的土地上,土坯瓦房的正堂墙壁上,端正地悬挂皇帝亲赐的 “天下第一清廉” 匾额。可在汪塥村老人们的记忆里,最鲜活的不是他的官帽玉带,而是大源湖上那场奇怪的风和三岁“哑巴”的初开口。

小河绕村而过,河边的汪家小院,是村里少有的 “有书声” 的地方。主人汪勋是个白面书生,一手好字写得风骨凛然,肚子里装着诗书,靠教私塾补贴家用。他膝下有个儿子,取名可受,生得格外周正 —— 眉毛像用墨笔轻轻描过,眼睛能映出河边的芦苇,天庭饱满让相面先生看了又看。可这孩子偏偏有桩让人心焦的事:转眼三岁多了,竟没开过一次口,连 “爹娘” 这样简单的称呼,都从未从他唇间漏出过一个字。

邻里们私下里都叫他 “哑巴伢”,说话时总忍不住压低声音,怕被汪勋夫妇听见。汪勋的妻子心里纠结,指尖轻轻划过孩子柔软的脸颊,一遍遍呢喃:“我的儿,你怎么就不说话呢?是娘哪里没照顾好你吗?” 汪勋劝妻子 “别急,孩子只是开口晚”,可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也会借着月光打量儿子熟睡的模样,心里又沉又闷。他教可受认 “日、月、山、水” 的字卡,孩子看得专注,手指能准确点出对应的字,可就是不发声;他带可受去河边听青蛙叫、看水鸟飞,指着天上的云说 “那是老虎”,孩子笑得眉眼弯弯,小手拉着他的衣角,咿咿呀呀地说个不住。

日子不疾不徐,转眼到了秋闱之年。对汪勋来说,这是他寒窗苦读多年的盼头 —— 若能考中举人,不仅能让家里的日子好过些,也能给可受做个榜样。临行前一夜,汪勋的妻子在灯下缝补行囊,油灯的光照在她脸上,映出不舍。可受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手里攥着父亲常读的《论语》,一页页翻看,虽然不认字,却看得格外认真,偶尔抬头望一眼父亲,眼里满是依赖。

凌晨,天还蒙着雾,汪家小院里已经飘起了米粥的香气。石桌上摆着一碟咸菜、两个白面馒头,是妻子特意为汪勋准备的送行饭。汪勋端起粥碗,刚喝了两口,就觉得衣角被轻轻拽了拽。低头一看,可受正仰着小脸望着他,乌溜溜的眼睛里盛着晨露,小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角,不肯松开。孩子嘴里 “咿咿呀呀” ,身子微微前倾,分明是想跟着他走。

汪勋的心一下子软了。他放下粥碗,伸手摸了摸可受的头顶,掌心能感受到孩子柔软的头发。“乖儿,” 他的声音放得格外轻,怕惊着眼前的小人儿,“路途远着呢,要坐船,还要走山路,你年岁太小,经不起折腾。等爹考中了回来,给你带省城的糖人,好不好?” 说着,轻轻掰开可受的手,可那小手攥得紧,掰的时候,孩子的眼圈一下子红了,没哭出声,只是眼巴巴地望着他。汪勋不敢再多看,转身拿起行囊,大步走出了院门,身后传来妻子的叮嘱声,还有可受那声模糊的 “咿呀”,像根细针,轻轻扎在他心上。

从汪塥村到省城,要先坐船顺河而下,再走陆路。船老板是个满脸风霜的老船夫,竹竿磨得发亮。河水清澈,能看见水底的鹅卵石,两岸的芦苇荡里不时飞出几只白鹭,翅膀划过水面,留下一圈圈涟漪。汪勋坐在船头,盘算着秋闱的考题,偶尔想起家里的可受,嘴角会不自觉地扬起 —— 回来,一定要好好教孩子读书,就算孩子一直不说话,也愿意陪着孩子看遍河边的风景。

船到大源湖,天突然变了。原本湛蓝的天空像被墨汁染了似的,乌云滚滚而来,像无数野兽嘶吼。平静的湖面瞬间翻起了五六尺高的巨浪,浪头拍在船身上,“砰砰” 作响,乌篷船像一片被风吹得打转的叶子,在浪涛里剧烈摇晃。船老板大声喊着 “稳住!抓紧船舷!”,手里的竹竿拼命往水里扎,可根本抵不住狂暴的风浪。

乘客慌作一团,有人紧紧抱着船舱的柱子,脸色惨白;有人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还有人的行李被浪头掀到了水里,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被漩涡卷走。汪勋也紧紧扶住船舱的木板,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望着窗外汹涌的波涛,心里突然涌起一阵后怕 —— 刚才要是心软,带着可受一起来了,这孩子这么小,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惊吓?说不定…… 他不敢再想下去,不由自主喃喃:“幸好没带可受来,好怕人的风浪。”

话音刚落,“吱呀” 一声,船舱的木板突然被推开。小小的身影从里面跳出来,稳稳地落在汪勋面前。那身影穿着一身蓝色的小褂子,头发因为刚才的颠簸而有些凌乱。汪勋反应过来,一声清脆的童声响了起来,像露珠落在青石板上,干净又响亮:“爹,我来了!”

汪勋惊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这不是可受是谁?他明明把孩子留在家里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 孩子会说话了?他刚才清清楚楚地听见孩子叫 “爹” 了!汪勋伸出手,想摸一摸孩子的脸,可手却抖得厉害,声音也带着颤音:“可受…… 你……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 你怎么突然会说话了?”

仰脸,一丝天真的笑容。他伸手拉住汪勋的衣角,像平时那样轻轻晃了晃,说道:“爹,我想跟着你,就悄悄躲在船舱里了。刚才听见爹说担心我,我就想出来告诉爹,我不怕风浪。”

可受话音落下,更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原本嘶吼的狂风突然停了,像被人卡住咽喉;翻涌的巨浪也渐趋平息,湖面恢复了平静,像一块被擦拭干净的镜子。乌云渐渐散去,阳光重新洒在湖面,波光粼粼,岸边的芦苇荡随风轻轻摇摆,几只水鸟又飞了回来,在水面上悠闲地觅食。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风暴,仿佛只是一场短暂的梦,梦醒,只剩下满湖的温柔。

船上的人看呆了,刚才还惊慌失措的乘客,此刻都围了过来,好奇地打量可受。造化呢,船老板放下竹竿,走到可受面前,恭恭敬敬地拱了拱手。活了五十多年,走了无数次大源湖,从未见过这样的凶险 —— 三岁的孩子突然开口说话,还能让狂暴的风浪瞬间平息。船老板看着可受,眼里满是敬佩:“这位小公子真是奇人啊!定是上天庇佑的神童。老朽斗胆,想给小公子取个学名,就叫‘静风’?既应了今日平息风浪的事,也盼小公子日后平平静静,顺顺利利。”

汪勋缓过神来,看着眼前的儿子,又看了看平静的湖面,心里被暖流灌满了。他对着船老板拱手致谢:“多谢老丈美意!‘静风’二字甚好,今后犬子就用这个学名了。” 可受似乎听懂了他们的对话,拉着汪勋的手,又轻轻叫了一声 “爹”,声音比刚才更响亮了些。

这件事很快传遍大源湖周边,人们都在说汪家的 “哑巴伢” 是神童,不仅会说话了,还能平息风浪。有人特意跑到汪塥村,想看看这个神奇的孩子;有的老人拿着自家的鸡蛋、红糖,送到汪家小院,说要沾沾神童的福气。汪勋夫妇满是欢喜。

仿佛打开了智慧的闸门。可受跟着父亲读书,过目不忘,悟性极高,《论语》《孟子》读几遍就能背下来,还能说出自己的见解。汪勋教他写字,他的字越写越有风骨,既有父亲的温润,又多了几分少年人的锐气。后来,可受果然不负众望,考取了功名,一步步走到了兵部尚书的位置。他为官清廉,不贪一分一毫,遇到百姓有困难,总会尽心尽力帮忙。百姓们都爱戴他,说他是 “汪青天”,连皇帝都知道他的美名,亲赐 “天下清廉第一” 的匾额。

四百多年过去了,汪塥村的青山依旧,老树林依旧枝繁叶茂,大源湖的水依旧清澈见底。每当有人坐船经过大源湖,船老板都会指着平静的湖面,给乘客讲起那个故事 —— 三岁的汪可受躲在船舱里,开口叫了一声 “爹”,风浪就平息了。人们听着故事,总会忍不住感叹:难怪汪尚书能成为百姓爱戴的好官,原来他从小就有这般奇遇,这般仁心。

风吹过大源湖,仿佛还能听见那声清脆的 “爹”,它在湖上传得很远很远,像一首岁月长歌,提醒着人们,什么是初心,什么是清廉。而 “汪静风” 这个名字,也和这个故事一起,成为黄梅县最动人的传说。

江山依旧。但是,岁月已然走远。留在民间,留在人心的是珍贵的。它们成为故事,成为神话传说,活在人间。

黄梅的风从长江岸畔拂来,裹着水汽,掠过田埂,穿过私塾的窗棂,也漫过独山镇西头那片常年飘着窑烟的土地。阳光,斜斜地洒在这片土地上,依稀照见一个蹦蹦跳跳的孩童身影 —— 那便是汪可受。天下万物,唯人才不可限量。谁知道这个孩子后来竟然官至兵部尚书,竟然被万历帝亲赐 “天下第一清廉”。只是那时,他还是个顽童,敢跟神灵 “玩笑” ,眼里装着窑厂的烟火,心里藏着不一般的见识。

汪可受五岁开蒙,被父亲拽着拜在当地名儒周先生门下。周家私塾不大,几间青砖瓦房,院里栽着两棵老桂树,每到秋天,香气能飘出半条街。有人问周先生的家,必是嘴一挑,呐,有桂花的那一家就是。先生的私塾离独山镇的窑厂不远,每日放学,别的学童都急匆匆往家赶,唯独汪可受,总要绕着窑厂走一圈。那窑厂是张老窑主开的,不知传了几代,窑火常年不熄,浓烟像一条灰色的绸带,慢悠悠地飘向天际,把半边天染得朦胧。刚出窑的土盘、瓷碗、土钵、烘笼,还带着窑火的余温,烫手得很,这些物件被窑工们小心翼翼地摞在墙边,堆得像座小山,阳光一照,泛着温润的土黄色光泽。

窑厂隔壁,立着一座小小的庙。青砖灰瓦,墙皮有些斑驳,门楣上刻着 “伍昌庙” 三个歪歪扭扭的字,透着几分简陋。后来才知,这原是 “五猖庙”,乡民们嫌 “猖” 字煞气重,便取了谐音,改叫 “伍昌庙”。五猖神本是战死的兵将所化,非佛非道,却管着乡野间的平安事,按理说该受乡民敬重。庙里供着五个木雕神像,红面的持剑,黑脸的举盾,青面的提鞭,白面的握笔,黄面的捧印,个个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神色威严,看着就让人心里发怵。私塾里的学童们路过,大多都低着头,脚步匆匆,生怕惊扰了神灵。但是,有一个孩子不怕,不但不怕,还要放慢脚步。趁着没人的时候,溜到庙门口,做些调皮的举动,完了还不忘用脚把土盖严实,从没被人撞见。

周先生是个严谨的老儒,头发花白,戴着一副旧儒巾,平日里最讲 “敬神畏天”。他常对学童们说:“天地有灵,神灵可敬,做人当存敬畏之心,不可肆意妄为。” 若是知道学生这般 “无礼”,少不得要罚抄《论语》,罚站思过。汪可受机灵得很,知道先生的规矩,所以每次调皮后,都处理得干干净净,日子久了,倒也相安无事。

这天午后,阳光有些慵懒,透过私塾的窗纸,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影。周先生讲完《中庸》里 “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的道理,便靠在椅上打盹。迷迷糊糊间,只见一个红脸大汉,身着铠甲,手持长剑,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哦荷,不得了呢,大汉身材魁梧,眉宇间满是怒火,对着周先生拱手作揖,声音洪亮如钟:“先生管教不严,令高徒日日辱我!” 周先生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疑惑地问:“壮士何出此言?我门下弟子皆乖巧好学,怎会辱及壮士?” 红脸大汉叹了口气,语气中满是委屈:“先生有所不知,我乃伍昌庙五猖神之一。你那学生汪可受,每日放学都到庙前撒尿,还唱什么‘寻东方寻西方,寻土地佬喝尿汤’,这般羞辱,我等实在难忍,还望先生为我等做主!”

周先生一听,头皮炸响,顿时醒了,胡子抖了抖,终于翘了起来。他气呀。素知汪可受聪明伶俐,却也调皮捣蛋,只是没想到这孩子竟敢对神灵如此无礼。当下便叫书童去寻汪可受,巧的是,汪可受刚从窑厂回来,手里还攥着半块烤红薯 —— 那是窑工见他可爱,特意给的。他哼着小调,以跳格子的步态蹦蹦跳跳走进私塾,脸上还沾着些许炭灰,俨然快乐的小麻雀。

“汪可受!” 周先生猛地一拍桌子,声音里满是怒火。私塾里的学童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跳,缩起脖子,不敢出声。汪可受见先生脸色不对,赶紧把烤红薯藏在袖子里,垂手站好,规规矩矩地问,语调却是低了八度:“先生唤学生,有何吩咐?” 周先生指着他,声音都有些发颤:“你可知错?” 汪可受眨了眨圆溜溜的眼睛,一脸茫然:“学生今日背书没出错,也没迟到早退,不知错在何处。”

“你还敢狡辩!”周先生把梦中五猖神托梦诉冤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最后又重重拍了下桌子,怒声道:“五猖神亲自托梦诉冤,你日日在庙前撒尿,还编歌谣羞辱神灵,这难道不是错?” 汪可受一听,不仅没害怕,反倒笑了起来:“先生,您有所不知。那庙前的土是窑厂的废土,又不是神灵的地盘,怎么能算羞辱呢?再说,那五猖神要是真有灵,能托梦给您,怎么不自己来跟我说,反倒要绕这么大个弯子?”

这可把周先生气坏了,他没想到这孩子犯了错还如此嘴硬。当即叫书童取来戒尺,让汪可受趴在板凳上,照着他的屁股就打了三板。戒尺落下,汪可受疼得咧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没掉下来,反倒梗着脖子,大声道:“先生,学生不是不敬神,只是觉得,神灵当护佑百姓,不该为这点小事计较。您看那窑厂的张老窑主,家里穷得叮当响,去年冬天天寒,他冻得咳血,也没见神灵帮衬一把;倒是那县太爷,天天去庙里上香,摆的祭品又多又好,可他还不是搜刮乡民钱财,欺负老百姓,神灵也没罚他呀!这般只受香火、不办实事的神灵,我看也不值得敬畏!”

周先生愣住了,他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才七岁的孩童,心里满是震惊。他没想到,一个如此年幼的孩子,竟有这般通透的见识,能说出这样一番有理有据的话来。他张了张嘴,正想再说些什么,忽听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粗哑的咳嗽声 —— 是张老窑主来了。

张老窑主手里捧着一个新烧的瓷碗,碗壁洁白光滑,还带着淡淡的窑香。他笑着走进私塾,脸上满是淳朴的笑容:“周先生,今日窑里出了批好碗,我特意挑了个最好的,给您送过来,您平日里教书用着也方便。”

周先生让汪可受起来,指着他,对张老窑主苦笑说:“老张,你可知这孩子,天天在你窑旁的伍昌庙前撒尿,还编歌谣羞辱神灵,我正教训他呢!” 张老窑主一听,反倒笑了起来,摆了摆手说:“先生莫怪,先生莫怪。那伍昌庙啊,早没人管了。前几年县太爷要修戏台,把庙里的香火钱都挪走了,神像上的漆都掉光了,木头发潮都快朽了,哪还有什么神灵啊!再说,可受这孩子心善着呢。上次我家孙儿在窑边玩,不小心掉进水坑里,还是可受跳下去把他救上来的,那水坑里的水可凉了,可受也没喊一声冷。”

周先生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托梦之事,或许是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 他近日总担心学童们不敬神灵,心里琢磨得多了,才会做这样的梦。再看汪可受,只见那孩子袖子里的烤红薯露了个角,还冒着一丝丝热气,想必是窑工们疼他,特意给的。这么一看,便知这孩子跟窑厂的人处得极好,是个招人喜欢的孩子。

汪可受见先生脸色缓和了不少,便小声说:“先生,我以后不往庙前撒尿了,不给您添麻烦。只是那歌谣,不是我编的,是我听窑厂的大叔编的,说的是那土地佬贪小便宜,才会被人捉弄,不是说五猖神,我下次再也不唱了。” 周先生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汪可受的头,语气里满是欣慰:“你这孩子,聪明是真聪明,就是太胆大了。不过你说得对,神灵当护佑百姓,若只知计较小事,不顾百姓疾苦,倒不如百姓实在。你能有这份心思,将来必成大器。”

后来,汪可受长大了,果然如幼年时所言,为官清廉,处处为百姓着想。他在地方任职时,看到百姓因水患流离失所,便牵头修水利,疏通河道,让百姓免受水患之苦;看到百姓因赋税繁重生活艰难,便上书朝廷,请求减免赋税,让百姓能安居乐业。百姓们都感激他,称他为 “汪青天”。后来他到了兵部任职,又整顿军纪,严禁官员克扣军饷,让边疆的士兵们能吃饱穿暖,安心戍边,连边疆的士兵都念他的好。

万历皇帝知道了他的事迹后,十分欣赏,召他入宫,问他:“你一生清廉,从不贪赃枉法,可有什么秘诀?” 汪可受想了想,笑着说:“臣幼年时曾无知戏耍神灵,后来才明白,百姓就是最大的‘神灵’。为官者若能敬畏百姓,心中装着百姓,不贪不占,为百姓办实事,自然能得民心,这便是臣的秘诀。”

皇帝听了,连连点头,对他更加赞赏,当即赐他 “天下第一清廉” 匾额,以表彰他的功绩。而伍昌庙的传说,也跟着流传了下来。有人说,后来那五猖神见汪可受为官清廉,一心为民,不仅不怪他幼年时的调皮,还在暗中护佑他;也有人说,那根本就是周先生的一场梦,却歪打正着,让汪可受早早明白了 “敬百姓” 的道理,为他后来的为官之路埋下了伏笔。

直到现在,黄梅县的老人们还会给孩子讲这个故事。夕阳西下,老人们坐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摇着蒲扇,慢悠悠地对孩子们说:“我们县的汪尚书,小时候连神灵都敢‘逗’,可长大了,却成了最懂百姓的好官。做人啊,不怕调皮,不怕胆大,就怕忘了本分,忘了心里该装着谁。”

黄梅县的风,年复一年地吹着,吹过私塾的旧址,吹过窑厂的残痕,也吹过那些关于汪可受的传说。而汪可受那份 “敬百姓” 的初心,就像一颗璀璨的明珠,在岁月的长河中,始终散发着温暖的光芒,照亮着黄梅这片土地,也照亮后人前行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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