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关的城砖沉甸甸

关外的霜气，吹黄了蓟辽大地的草木，也吹白了汪可受鬓角的发丝。这是万历四十七年，总督府的烛火燃到三更，案上的辞呈已改得墨迹淋漓，他不住地咳嗽，指节因攥紧笔杆而泛白，终于在 “恳请归籍调理” 的字样下，重重按下了朱印。圣旨传至时，他正倚着廊柱看雁阵南飞，听见 “准回黄梅静养” 的谕令，这位征战半生的老将，忽然对着南方故土的方向，躬身行了个长揖，泪水混着咳出的血沫，滴落在青石板上。

归乡的路走了四十余日，车马辚辚，载着的不是荣归的仪仗，而是半车书籍、两箱旧衣，还有几块用粗布裹得严实的城砖。随从不解，这西安城墙的砖笨重无比，千里迢迢带回故乡做甚？汪可受只是抚着砖面的纹路，轻声道：“这砖守了长安百年，我却没能守住边关一寸，带它们回去，是要日日看着，记着肩上的债。”

车入黄梅地界时，恰逢秋雨连绵。昔日清亮的河渠淤积了泥沙，雨水漫过田埂，泡得禾苗蔫头耷脑。村口的老槐树底下，几个老农蹲在泥水里叹气，见车马过来，认出是在外做官的汪大人，忙起身相迎，脸上却掩不住愁容。汪可受掀开车帘，一眼望见淹没在雨水中的庄稼，当即让车夫停住，踩着泥泞下了车。

“老少爷们，这渠多久没清了？” 他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恳切。

“回大人，快十年了！” 领头的老农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以前的渠还能引水灌田，现在堵得严严实实，天旱时浇不上，下雨就涝，收成一年不如一年。”

汪可受弯腰抓起一把泥，指尖的凉意顺着血脉蔓延开来。他想起蓟辽的疆场，想起百姓流离失所的模样，如今回到家乡，看着故土遭此困境，心中更添愧疚。“明日起，我带头挖渠！” 话音刚落，雨似乎小了些，老农们你看我我看你，眼里有了光亮。

第二日天未亮，汪可受便穿着旧布衫，扛着锄头出了门。他的病还没好，咳得厉害，挖几锄头就要扶着锄头柄喘口气，脸色苍白如纸。乡邻们见他一介大官，竟真的躬身田垄，纷纷扛起工具赶来帮忙。青壮年挖泥挑土，老人孩子清理渠边的杂草，浑浊的渠水渐渐露出了原本的河道，两岸的田埂也被修整得平平整整。

闲暇时，汪可受便拿出那几块西安城砖，擦拭干净，摆在窗前。砖面上还留着岁月的刻痕，仿佛能听见边关的风声。他常常对着城砖出神，有时会给子孙们讲起边关的故事，讲起那些为国捐躯的将士，讲起百姓流离失所的苦楚。“这砖守得住城墙，却守不住天下苍生，” 他摸着孙儿的头，眼神凝重，“你们要记住，无论将来做什么，都要把家国放在心上，莫要辜负了百姓的期盼。孙儿仰着小脸问：“祖父，您没能平定外患，是不是很遗憾？”汪可受沉默良久，叹了口气：“是遗憾，更是愧疚。我食朝廷俸禄，却未能护得一方安宁，唯有回到家乡，多为百姓做些实事，才能稍减心中的不安。” 他拿起一块城砖，在石桌上轻轻敲击，“这砖硬，人心更要硬，家国之责，重过千斤，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能忘。”

后来，汪可受牵头编纂《黄梅县志》。他不顾病体，走遍了黄梅的山山水水，寻访古迹，搜集传说，记录风土人情。有时为了核实一个地名，他会翻山越岭，徒步数十里；有时为了整理一份史料，他会在灯下伏案到天明。乡邻们见他如此辛劳，劝他歇歇，他却说：“县志是家乡的根，不能有半分马虎，要让后人知道黄梅的过往，知道我们的先辈是如何在这里繁衍生息，知道这片土地承载了多少家国情怀。”

编纂县志的间隙，他依旧惦记着水渠的养护，时常带着人去巡查，看看是否有堵塞，问问百姓的收成。有一年夏天大旱，正是水稻扬花的时节，眼看禾苗就要枯死，汪可受带领百姓疏通支渠，引水灌溉农田，日夜守在渠边，调度水源。水流顺着畅通的渠道流进干涸的稻田，禾苗渐渐恢复了生机。秋收时，金黄的稻浪翻滚，百姓们丰收的笑声，传遍了黄梅的每一个村落。

汪可受的身体越来越差，咳得也越来越厉害，但他始终没有停下为民做事的脚步。他在县城里办起了义学，让穷苦人家的孩子也能读书识字；他组织乡勇，维护地方治安；他还推广新的耕作技术，让粮食产量逐年提高。有人叫他歇息，他却笑道：“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如今我虽不在朝堂，却仍是黄梅的百姓，能为家乡做点事，便是我最大的福气。”

临终前，汪可受让子孙们把那几块西安城砖放在他的棺木旁。他气息微弱，却仍不忘叮嘱：“守住…… 城砖，守住…… 家国……” 话音落下，这位一生心系百姓、胸怀家国的老者，永远闭上了眼睛。

乡亲们得知汪可受去世的消息，无不悲痛万分。他们自发地为他送葬，队伍从村口一直延伸到墓地，哭声震天。有人说，那天夜里，黄梅的所有水渠都泛起了微光，仿佛是汪大人的英灵，仍在守护着这片土地。

后来，汪可受的子孙们遵照他的遗愿，将那些城砖埋在了他的墓地。岁月流转，朝代更迭，那些城砖早已与泥土融为一体，但汪可受的故事，却在黄梅大地上代代相传。人们说起他，总会想起那个穿着旧布衫挖渠的身影，想起他灯下编纂县志的执着，想起他对着城砖自省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