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周火雄的头像

周火雄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2511/30
分享

寒月映孤臣

 

秋风有些燥热,山海关的夯土城墙被秋风吹得簌簌作响,城楼上的旌旗卷着沙砾,打在汪可受的青布官袍上,发出细碎的噼啪声。疲于奔走的几年,边关渐趋稳定。这一切太难了。此刻,蓟辽第一任总督的汪可受已经进入老境。透过铜镜,憔悴的面容不忍卒看,脸上的皱折刀砍斧削,皮肤粗糙如树皮,没有一丁点儿弹性。老了,老了,近来夜里常常咳嗽,还多梦,已然仙逝多年的父亲竟然在夜里呼唤他。这是什么征兆?还有这段城墙,爬上来几乎要了半条老命。一丝苍凉袭过心头,他踉跄了一下,幸亏没有跌倒。扶着城垛眺望辽东方向,暮年英雄浑浊的眼眸里,映着天际沉沉的乌云。

年过六旬,按照黄梅老话说的人过六十花结籽,自己这条老船也该拢岸了。

他记得这次赴任前,曾在京城的府邸里咳了半宿,夫人红着眼眶絮絮叨叨,陪伴着给他缝补征衣,针脚里藏着数不清的担忧。“老爷,辽东苦寒,你这身子……” 话未说完,便被他抬手打断。“国难当头,哪容得思虑自身有无病恙。” 他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只是转身时,剧烈的咳嗽让他弯下了腰,手背上青筋突突直跳。

山海关的日子,比想象中更难熬。白日里,他要在中军帐调度兵马,案上堆积如山的军报,有时候一整天粒米未进。辽东战局糟糕透顶,后金的铁骑如狼似虎,边境各州府频频告急。他既要统筹粮草调度,又要安抚军心,还要防备敌军趁虚而入。夜里,中军帐的烛火总是亮到天明,他伏案疾书,字里行间都是忧思。有时倦极了,便趴在案上打个盹,梦里全是将士们浴血奋战的身影,惊醒时,冷汗已浸透了中衣。

关城的百姓当记得,这位总督大人没有官样子。他常常穿着便服走在街巷里,问问柴米油盐的价钱,聊聊收成好坏。有一回,城西的张老汉家的独子在战场上受了伤,没钱医治,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汪可受听说后,亲自带着药材上门,握着老汉的手说:“你的儿子为国效力,朝廷不能负他,我更不能负他。” 他不仅自掏腰包支付了医药费,还嘱咐军医好生照料。张老汉跪在地上磕头,他连忙扶起,眼眶泛红:“都是为国为民,何须如此。”

可朝堂上的风雨,远比边关的风沙更伤人。那些远在京城的廷臣,不察边关的艰难,屡屡上书弹劾,说他调度无方,说他畏敌避战。一道道弹劾的奏折,像一把把尖刀,扎在心上,疼啊。他并非不能辩驳,只是觉得,与其浪费时间争论,不如多调运一批粮草,多训练一支兵马。每次接到弹劾的消息,他只是默默叩首,上书引罪乞休,可每次都因边境无人接替,被皇上驳回。

有一回,连续三道弹劾奏折送达关城,恰逢他旧病复发,咳得撕心裂肺。幕僚劝他:“大人,您该向皇上陈明实情啊!” 他摇了摇头,咳着说:“朝堂之上,流言蜚语在所难免。我只求无愧于心,无愧于民,无愧于江山社稷。” 说罢,他挣扎着起身,还要去巡查城防。幕僚实在不忍,强行扶他躺下,看着他苍白的面容,干枯的嘴唇,忍不住落泪:“大人,您这是何苦?” 他笑了笑,笑容里满是疲惫:“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我身为总督,守土有责啊。”

日子一天天过去,汪可受的身体越来越差。他常常在议事时突然咳嗽不止,会议不得不临时停止,要命的是有时甚至会咳出鲜血。将士们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劝他保重身体,可他总是摆摆手,说自己没事。三月的那一次,他在城楼上巡查,突然一阵眩晕,栽倒在地。醒来时,他躺在中军帐的床上,周围围满了担忧的将士。

万历四十八年的冬夜,山海关下了一场大雪。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覆盖了关城的每一个角落。汪可受躺在病榻上,已经气若游丝。他让幕僚扶他起来,抖抖索索,披在身上的衣服掉落地上,望着窗外的雪景,轻声说:“下雪了,将士们的棉衣都发下去了吗?粮草还够支撑多久?” 幕僚一一作答,他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他想起了京城的夫人,想起了家中的儿女,想起了那些并肩作战的将士,想起了关城的百姓。他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此生…… 无愧……”

 

那天夜里,关城冷的要命,中军帐方向似乎传来了将士们的哭声,那哭声悲怆而沉痛,盖过了风雪的呼啸。汪可受几次爬起来,终于虚弱地躺下了。

该走了,寒月映照,他朝故乡叩头。

关城的寒月,依旧照着那座巍峨的城墙,汪可受用生命温暖了那段冰冷的岁月,也温暖了后世无数人的心灵。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