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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火雄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25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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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印霸州城

 

一早,霸州城的夯土城墙沾了白霜,远远看上去,城墙像裹了层细盐。明万历三十五年,城西北角的老槐树底下,一个驼背老人正给独轮车车轮修补,他麻利戳去腐朽的一角,锯一块新料刨光,咔咔咔几斧打进楔子独轮车又旋转起来

德全叔,新来的兵备道大人要见你。” 守城的后生小李子跑过来,铠甲上的铜钉撞得叮当响。修车的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戳子差点扎了手。他这辈子见官就发怵,更何况是管着北平、天津、河北三地防务的兵备道 —— 听说这位汪大人是湖广来的,科举出身,却带着一身杀气,刚到任就扒了两个克扣军粮的小吏的官服。

穿过青石板铺就的街巷,道台衙门的朱红大门透着威严。张德全低头往里走,却见大堂前的石榴树下,一个身着青布常服的中年人正蹲着看蚂蚁搬家,眉眼间没有半分官威,倒像个私塾先生。

“草民张德全,参见大人。” 他慌忙下跪,却被对方一把扶起。

“老人家不必多礼,” 汪可受的声音温和,带着江南口音,“听闻你年轻时守过居庸关,懂些防务,特请你来聊聊。”

德全这才敢抬头,见汪可受手里拿着个粗瓷碗,碗里是掺了野菜的糙米饭。他心里一热,这官和那些只知抖腿斜眼的不一样。落座后,汪可受便问起霸州的防务:“老人家,你看这霸州城,哪里最容易出事?”

德全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指着窗外:“城西是拒马河,河上只有一座木桥,一旦有敌寇来犯,烧了桥就断了退路;城北是开阔地,无险可守,往年鞑子常从这儿偷袭;还有那些军屯的田地,兵卒们只顾着种地,早就忘了怎么打仗。”

张德全不敢看兵备道大人。透过眼部的余光,他觉得汪可受听得仔细,不时点头,手里的笔在纸上沙沙写划。临走时,他送了张老栓两斤糙米,嘱咐道:“往后有什么想法,随时来找我。”

没过几日,霸州城里就贴出了告示,告示的内容是推行 “三练五防”。字晦涩难懂,百姓们议论纷纷,都说这官是吃饱了没事干,净折腾人。张德全却看出了门道,“三练” 是练兵士、练民壮、练军屯协同,“五防” 是防关隘、防河道、防偷袭、防内奸、防粮荒,这不正是他跟汪大人说的那些隐患吗?

可不得了。张德全心里一咯噔。军屯的兵卒们抱怨:“地里的庄稼还没熟,哪有功夫练兵?” 乡勇们更是不乐意,平日里种地、打鱼,闲时只想歇着,谁愿意顶着大太阳耍刀弄枪?

汪可受没有强逼。他亲自到军屯里去,跟着兵卒们一起下地,挽着裤腿踩在泥水里,割麦、插秧样样在行。休息时,他就给大家讲边关的故事,讲那些被鞑子掳走的百姓有多可怜。“你们守的不是城池,是家里的妻儿老小啊!” 他说得情真意切,兵卒们听着,眼圈都红了。

他又去各村寨动员民壮,不搞强制,只说愿意参加操练的,官府给补贴粮食,操练间隙还教大家种高产的番薯。张德全第一个报名,村里的后生们见老长辈都动了心,也纷纷跟着加入。

城西的拒马河上,汪可受让人修了两座石桥,一座走车马,一座走行人,还在河边挖了壕沟,埋了尖木。他从南方调来船工,教百姓们在河里布水雷 —— 其实就是装满火药的陶罐,用绳子系着,藏在水下,一旦有敌船靠近,拉动绳子就能引爆。演练的结果服人:嗵镗一响,好大的一片窟窿。

城北的开阔地,他让人挖了纵横交错的沟壑,沟壑里种上带刺的灌木,还搭建了瞭望塔,每隔三里就有一个岗哨,日夜值守。乡勇们分成小队,轮流巡逻,手里的农具换成了刀枪,农忙时种地,农闲时练兵,日子倒比以前充实了许多。

夜晚,村村寨寨灯火通明,演练的喊杀声传得遥远。

德全成了民壮的教头,他把年轻时在边关学的本事都教了出来。汪可受常来视察,有时还会下场比试,他的枪法精湛,连张德全都暗自佩服。有一次,操练结束后,汪可受拉着张德全坐在田埂上,掏出怀里的帕子,里面包着几块干硬的饼子。“老人家,委屈大家了。” 他叹了口气,“我知道大家辛苦,但霸州是京畿门户,一旦失守,北平就危险了。”

德全啃着饼子,含糊地说:“大人,我们不委屈。你比我们还辛苦,天天睡得比鸡早,起得比狗晚,吃的跟我们一般

汪可受笑了。他离家多年,妻儿远在湖广,每次夜深人静,都格外想念家人。但他知道,守好霸州,就是守好千千万万个家庭。

那年冬天,鞑子果然来了。三千骑兵突袭城北,想趁夜攻破霸州城。可他们刚靠近开阔地,就掉进了沟壑里,马蹄被灌木缠住,进退不得。瞭望塔上的哨兵立刻点燃烽火,军屯里的兵士、村里的乡勇闻声而动,按照 “三练” 的章法,各司其职。

德全带着民壮在沟壑旁埋伏,等鞑子陷入混乱,便扔出火把,点燃了沟壑里的柴草。一时间,火光冲天,喊杀声震耳欲聋。汪可受亲自坐镇城头,指挥兵士射箭、扔滚石,河道里的船工们也行动起来,引爆水雷,阻断了鞑子的退路。

这场仗打了一夜,霸州城纹丝不动,鞑子死伤惨重,狼狈逃窜。天亮时,百姓们走出家门,看到城外的混乱的现场,看到城头飘扬的明军旗帜,看到汪可受带着兵士们清理战场,大家才反应过来,是 “三练五防” 救了霸州。

霸州城越来越安稳,再也没有鞑子敢来偷袭。军屯的收成越来越好,百姓们的日子也越过越红火。汪可受在任的几年里,始终清廉自守,住的还是道台衙门里的旧房子,穿的还是那件青布常服,唯一的消遣,就是傍晚时分到拒马河边散步,看着河面上的渔船和远处的炊烟。

德全常常陪着他,两人沿着河岸慢慢走,聊着庄稼的长势,聊着村里的趣事。有一次,月光很好,洒在河面上,像铺了一层银霜。汪可受望着月亮,轻声说:“不知道家乡的月亮,是不是也这么圆。”

德全知道,他是想家了。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里面是几块晒干的枣糕,是他老伴做的。“大人,尝尝,这是我们霸州的特产,甜着呢。”

汪可受接过枣糕,慢慢嚼着,眼眶又红了。他大约想起了远在湖广的妻儿,想起了家乡的稻田和小河

万历三十七年,汪可受调任别处。消息传来,霸州的百姓议论不休。他在前面走,送行的队伍紧跟着。汪可受坐在马背上,频频回头,看着这座他用心血守护的城池,看着那些淳朴善良的百姓,泪水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夜晚的月光洒在霸州城的城墙上,洒在拒马河的水面上,百姓们会想起那位来自湖广的汪大人。他们说,汪大人没有走远,他就像这月光,一直守护着霸州,守护着京畿门户的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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