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正在落下来,落下来,仿佛蓄积了好久的宣泄,一旦打开,终于畅快淋漓。
村庄的寂寞已久。村庄无话,彷如垂暮的老者,无话是一种境界。老枫树在沟边打盹,石桥成为黄昏遗落的墨点。土狗终于不叫了。它们在等待一场雪。
薄暮时分,云层越发压得低。穹隆黑黢如墨。有谁告诉我,风已经停了。是的,不刮了,先前的怒号偃旗息鼓,山野静下来,大地静下来,所有的期待都静下来。
雪不依不饶,终将落下来了。上苍的信使走得有点慢。起初零零散散,纷纷扬扬,到后来,竟然大朵大朵的,漫天漫地全是雪的影子,全是。青瓦上的一蓬衰草站立不稳,悄声的摇曳仿佛被轻轻牵拽的衣摆,静物的笔触爬过意象的版图,我闻到孤寂的味道。我倚在窗前,看天色如何沉下来,看寻常的瓦蓝,如何变为涂了灰的黯黑,看它们漫过山野,漫过屋顶,漫过远处的树梢,与天地浑然一体以致渐渐模糊。黑狗不叫了。
第一片雪其实不是雪,是雪子,是雪子的叮叮当当,在地上,在窗台,在青灰的瓦上跳跃,在空濛的土地舞蹈。后来就变了,雪子变成了雪花,像极柳絮飞离枝头,又像月光化为水,一点儿声息也没有,真的没有,转瞬就没了踪迹。伸出手,伸出手触摸,指尖触到湿漉的木头窗沿的凉意,忽然想起去年在梅苑,在繁花过眼的人海,看梅树的花骨朵,那一株墨梅刺破清寒,怯生生地等一场雪的赴约。
想废名先生的诗句,却轻易找不到雪的元素。先生的文字太清瘦,太冷峻,仿佛还带着冷冽的辉光。再抬眼时,雪已经密了。不是直线坠落,是斜斜地织,斜斜地织,分明是要布一张无边无际的网,把清瘦的远山、骨感的近树、温暖的人间都网在里面,成为绝妙的素材。院角的腊梅枝桠先白了,细小的花骨朵裹着一层雪绒,像缀了满枝的碎钻,手一抚,簌簌地落,落啊落,落在枯草尖上,落在石阶的缝隙,落在唐宋词句的韵律,落在五千年文明的光晕。
先前还在枝头聒噪的麻雀,不知躲去了哪里,天地间只剩雪落的轻响,细听,其实是没有声响的,是一种浸在水里的静谧。
炭火映红了矮墙。乡村越发寂寞。我想起故乡院墙上的那株忍冬,大约在季节深处清唱。
岁月的词章,不经意敲响赶路人的行囊。
雪粒转瞬融化。脚下的路如此柔软,布鞋踩上去有了“咯吱”的声响。“咯吱咯吱”,清脆而冷清,像是遥远的娘亲的呼唤。苦楝叶落尽了,刺目的枝桠伸向天空,雪落在枝桠上,把细枝压成老人弯着的背脊。先前这里还站着鸟雀,如今没有了,翅膀的踪影回归天空。小时候,也是这样的雪天,祖父牵着手,木屐叩问雪绒,不觉间雪绒粘上来,越积越厚,越积越厚……
那个打猎的汉子昼伏夜出,他的院落布满野兽的皮毛。
不知道落雪的河岸在何处,狗尾草凋了吗,芦苇荡成了鸟雀的暖巢。倒伏的苇穗,遥望季节的深处酣然入梦,它披沥着雪,像年迈的老者,沉默地立在残冬。水面或许结了薄冰,雪落在冰面上,积起薄薄一层,没有阳光从云层里漏下来,冰面泛着冷光,分不清哪是雪地,哪是河岸。
谁的老母亲,拎着竹筐,在雪地找寻。她的头发落了雪,看见我,笑着说,青菜正嫩呢,要不要,伢,你要不要。声音裹在雪雾里,软软的,暖。田野静寂,雪层下的油菜苗,露出一点嫩绿的尖,像襁褓里的婴儿,透着顽强的生机。
雪小了些,小了些。檐角的冰棱开始滴水,“滴答、滴答”,写出一个个细小的“坑”字。院中的梅树,依旧在等待,粉白的花瓣顶着雪,像腼腆的笑脸,等待春汛。在春汛里歌唱是幸福的事情。我摘下一朵,凑近鼻尖,清香混着雪的凉意,漫进鼻腔。
空旷的村舍,炭火烧得正旺。煮好的茶端到窗边,水汽氤氲,模糊了木头上的雪痕。想起祖父说过,雪是天上的信使,也是季节的节点,看着看着,春天就来了,慢慢地就来了,脚印烙在灵性的土地上,终于要开出花来,你看,密层层,密层层,那是地菜的花朵。
雪或许早已停了吧。天地间一片洁白,光亮洒在雪地上,不知道是月光还是雪亮。远处的树影,近处的花枝,都印在雪地里,是一幅淡淡的水墨画,它的题目叫《落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