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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墨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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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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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棋水浒

象棋水浒


“下棋的人,个个都是癫子!”

老蒋这句话,在兴安象棋界风靡一时。其它的象棋名言俗语,不管出自古今中外,也不管曾经多么风光无限、风头无两,一遇到这句话,就全都变成了风卷残云、风前残烛。

棋手们怎么个癫法?一看便知。

水总和村长刚下完一局,水总赢了,哈哈哈癫狂大笑,大声讥讽村长“就这种水平,也敢来这里下棋?”村长则懊恼之极,大声指责旁人“要不是信了你的掰话,我早就赢了!”

另一边轰笑四起,元甲和老蒋也下完了。赢了的元甲很镇定,却也微露喜气,听着旁人的恭维,轻笑一声,“小菜一碟。”输了的老蒋也很镇定,但还是微露愠色,把棋子往盘上一丢,“再来一盘!”

下棋的癫,看棋的更癫。

观棋不语真君子?不存在的。大家更擅长的,还是七嘴八舌,快言快语。每一个看棋的人,都认为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众人皆醉,唯我独醒,都自诩深谙“快准狠”三字秘诀,每一句话都能一语中的,正中七寸。若是棋手劝而不听,便恨不得耳提面命,当头棒喝。若再三不听,那就转而投向对方阵营,倒打一耙,回马一枪,誓要灭其威风,丧其志气,将其钉在耻辱柱上。

老蒋一边摆棋,一边笑着摇头:“我就说嘛,下棋的人,个个都是癫子!”

下棋的看棋的都笑了,笑别人,也笑自己。

我没笑。我觉得癫子这个词不好听,就说:“我觉得,下棋的人不是癫子,而是好汉!”

“好汉?水浒传一百零八条好汉?”

“没错!这六角亭,就是兴安的梁山泊!”

我对“象棋水浒”早有腹稿,于是指点人物,一一分说。

首先是元甲。元甲并不是他的本名,他姓霍,在六角亭象棋界中棋力最强,为了跟其它姓霍的人区别开来,大家就叫他元甲——“元”、“甲”、“霍元甲”,都是第一的意思。元甲当仁不让,当然就是水浒里功夫最高的行者武松了。

水平略次于元甲的,是村长。听说他以前当过村长,后来被老对头抢走了位置,一怒之下,就花费全部积蓄进城买房,再也不回村子。村长的火气最大,动辄怒发冲冠,堪比豹子头林冲。

跟村长水平差不多的,是水总。水总跟村长是一个村里的人,他没买房,只是每天把村里的山泉水拉到城里来卖,就有了这个绰号。水总最喜欢闹,不管是下棋,还是看棋,嘴巴从来没停过,声音又大,简直就是现实版的花和尚鲁智深。

“照这样说,那张美女岂不就是母夜叉了?”老蒋举三反一。

张美女是难得的女棋手,偶尔会来下几盘,棋艺中等偏上。张美女其实并不美,反而有点丑,年龄不小,身材五大三粗,厚厚的粉底挡不住皮肤的黑,还真有些像水浒里的母夜叉孙二娘。叫她美女,不过是抬高她的身价而已,反正我们叫得开心,她也应得开心。

那些经常亲自下棋的人,我们就分封为三十六天罡星,只爱看棋不爱下的人,就分封为七十二地煞星,还真的开始凑起一百零八条好汉来。

元甲问我:“那你呢?你又是哪条好汉?”

大家分析了一阵,发现我有两个特征。

第一,皮肤比较黑。

第二,我跟水总相反,最怕别人闹。我下棋,只有前三局棋厉害,曾经有三局两胜击败元甲的战绩。但是三局之后,围观的人一多,你一言我一语,把我脑瓜子闹得嗡嗡的,就经常输给水平明显不如自己的人了。

“哈哈,原来你是黑旋风李逵,只有三板斧厉害!”“是啊,三板斧过后,连李鬼都打不过!哈哈……”

众人抚掌大笑。

我也苦笑。

“那梁山老大宋江呢?又是谁?”老蒋问到了最关键的问题。

有人说是村长,他不应该是林冲,应该是宋江。毕竟,村长是最先跟人在六角亭摆盘下棋的,数年之后,这里才渐渐聚起了我们这上百号棋友好汉。说起来,村长还真有“聚义”的功劳。

马上有人反对,说村长的性格暴躁易怒,跟宋江那种慢条斯理的老好人一点都不搭。与其说村长是梁山后来的头领宋江,不如说他是最先聚起群英的前头领,托塔天王晁盖。

“对,村长就是晁盖!我看雕塑里的四大天王,也总是横眉竖目的。”老蒋一阵挤眉弄眼,“简直跟村长一模一样,总喜欢横挑鼻子竖挑眼!”

“老蒋说得也对。可是,宋江到底是谁啊?”水总左顾右盼,寻找合适的对象。

老蒋一闪,站在了水总的面前:“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这厮的脸皮还真厚,居然来了一个毛遂自荐,理由还很充分:“宋江是什么人?带着好汉们被朝廷招安、把梁山泊分解的反骨仔啊!你们不是一直都叫我蒋介石吗,蒋介石不也跟宋江一样,是带着国民党反动派打内战的反骨仔吗?”

得,为了争做老大,老蒋把他向来反感的外号都当成证据了。

当然,他争他的,我们是不认可的。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及时雨宋江这个老大的位置至关重要。如果找不到合适的人,那就先空着吧,宁缺勿滥。

或许真有“一语成谶”这种事情吧。

有一次,村长跟老蒋下棋,水总一个劲地帮着老蒋,竟让水平高于老蒋的村长连输了四局。

七十多岁的村长一直强压着的爆脾气顿时爆发,指着水总骂:“嘴巴子那么多,像个呱喇婆一样呱个不停,难怪把朋友都呱跑了!明明是赚钱的饭店,被你呱得欠了三百万!”

五十来岁的水总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也跳起来指着村长回骂:“你脾气恁坏干什么?你难道不知道,为什么你会白发人送黑发人,你崽才四十岁就死了吗?就是因为你的脾气太坏了,把你崽给气死了!”

两人这一架,闹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还好,威望较大的元甲劝住了村长,人气较旺的老蒋劝住了水总,这才让二人偃旗息鼓,悻悻而散。

听知情人一说,才知道他们的往事。

正如村长所说,水总以前跟几个朋友合伙开饭店,本来是赚了些钱的,突然有一天,那几个朋友一起卷着资金跑了路,只留下三百多万的欠债给水总。水总没有办法,只能把村里的泉水拉到城里来卖,一点一点还钱。

也正如水总所说,早些年,村长的儿子才满四十没多久,就因病早逝了,只留村长孤孤单单一个人。村长执意搬离村子来到城里,说是不满职位被抢,其实是想离开那个伤心之地。

原来,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每一个人,都有着自己的忧愁,或远或近,或大或小。

当年的不幸发生之后,水总郁闷不已,茶饭不思,夜不成寐,没几天,瘦了十多斤,头发也白了,甚至一度想要轻生。至于村长,状况也跟水总差不多。

幸好,他们都迷恋着一件事:象棋。

水总大清早把水拉出来,上午卖半天,下午卖到四点,晚饭后卖到十点,几乎一天都在工作。惟有下午四点到六点,是他的象棋时间,雷打不动,冬夏不误。

村长就更夸张了,每天除了吃喝拉撒睡,剩下的就是象棋。

这是玩物丧志吗?不是。香港四大才子蔡澜说,“这是玩物养志。”六角亭第一棋手元甲说,“这是玩物救命。”

仔细想想,确实也是。正是这或两个小时、或一天的象棋时间,才让他们的人生有了笑容,有了趣味,有了避风港。也只有对象棋的迷恋,才改了他们的运,才救了他们的命。

两人这一架闹完之后,水总每天下午四点照常来下棋,村长却再也没来过。

过了半个多月,消息传来,村长死了。

那天,周围几个棋台全都挤满了人,唯有村长经常坐镇的那方棋台,位置最好,却空荡荡的,无人问津。到了那天下午,两个不知情者一屁股坐了上去,六角亭又恢复到了从前的样子。

老蒋说村长是水浒里的托塔天王晁盖,真是一语成谶。村长真的就像晁盖一样,前期风光无限,却早早离场而去。

象棋,一块棋盘,九条直线十条横线,两套棋子,红黑共三十二枚,这么简单的玩意,为什么就能有那么大的魔力?能让那么多人迷恋?甚至如元甲所言,能“玩物救命”?

对于这个问题,大家公说公有理,“母夜叉”张美女婆说婆有理,谁都不服谁。

老蒋最后总结说:斗争,本就是人的天性。毛泽东早就说过了,“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在这个和平时代,禁枪禁刀禁斗殴,人与人之间的斗争越来越少。象棋,便成了老少爷们合法争斗的方式之一,可以尽力发挥爱斗的天性。

话倒是有理,只是,他一个绰号“蒋介石”的人,却把毛泽东的语录当成论据,未免有些搞笑。

象棋值得迷恋,迷恋象棋的原因却有很多。

比如说老蒋,他有一个很多人都有的通病,喜欢逞老大。

大多数人,出生后有老爸老妈管着,上学时有老师管着,上班时有老板管着,下班后还被家里的老公老婆管着。别说逞老大了,能不装孙子就偷着乐吧。

下棋的时候,就能逞逞老大了。

一坐下来,就成了这一局的皇帝,想怎么下就怎么下。围观者们那些七嘴八舌地提议,那就是大臣们的进谏,朕想听谁的就听谁的,想不听就不听。不管下赢了还是下输了,重新摆一局,又成了新皇。至于围观者们是去是留,完全无所谓,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

比如说张美女,以她的身材和姿色,就算再夸张,也只能算是中等偏下。在这个颜值至上的年代,她无论在男人之中,还是在女人之中,都是不受欢迎的角色。

可当她来到象棋界时,那就摇身一变,成为最受欢迎的香饽饽了。

正如梁山好汉多为男子,下象棋的也多为男人。突然来一位女棋手,那必定是极受欢迎的,“物以稀为贵”嘛,“男女搭配下棋不累”嘛。从不受欢迎到大受欢迎,张美女想不迷恋下棋都不行。

我自己呢?当然也是有原因的。

我喜欢写作,这是一种很孤独、很费心的事。太孤独了,或者心太累了,那就去下棋吧。象棋是一种游戏,也是另一种思维,足以给心放放风,放放假。那么多的棋友,笑笑闹闹,人气十足,也足以排解孤独了。

至于元甲等其它人,应该也都有着各自的原因吧。

我只是奇怪,同样闹了一架,同样迷恋象棋,为什么水总活得好好的,村长却一命呜呼了呢?

或许,村长迷恋的不止是象棋,更迷恋的是易怒吧。

生气,其实也很过瘾,也很容易上瘾。

看过水浒传的都知道,晁盖不在之后,梁山老大就成了宋江。

如今,晁盖一般的村长不在了,谁又会是六角亭象棋界的宋江?

“行者”元甲懒得管事,“花和尚”水总下棋的时间少,我这个“黑旋风”下棋的时间更少,“母夜叉”张美女又是个女的……而且,我们都已经有了自己的封号,自然是不适合的。

那么,一直没有封号、又喜欢逞老大的老蒋,应该是最适合的了。

老蒋也一直在争取着这个位置,他甚至把自己创造的那句名言“下象棋的人,个个都是疯子”弃如敝履,从此不再说谁谁是疯子,而是把大家对应的梁山好汉称号挂在口中。

但是,大家都不愿意尊他为宋江。

有人说他棋艺不高,有人说他不能服众,有人说他贡献不够。

其实,宋江的武艺也不高,真正服他的也只有武松、李逵、吴用、花荣、宋清等几个好汉而已,他对梁山的贡献也远远比不上晁盖。

大家不愿意的真正原因,或许只有一个。

象棋诚可贵,自由价更高。谁都不想头上多出来一个老大,谁都不想被别人管着。

老蒋并不愿放弃,跟我说,他决定先把棋艺提高。

起初,我是不以为然的。棋艺看的是天赋,并不是说提高就能提高的,很多人下了一辈子,棋艺也从来都没提高过。

而且,老蒋下棋的时间像往常一样,都是每天上午十点、下午四点左右来到六角亭。他下棋的方式也像以前一样,边下,边跟大家聊天拉近乎。也没见他向元甲这些高手请教,拜师学艺什么的。就这样,谈何提高?

渐渐的,我就惊住了,他的战绩竟是越来越好。

没过几天,棋艺第二的水总已经不是他的对手。到了后来,就连元甲都经常跟他下成平手。哪怕是我这个黑旋风,使出屡试不爽的三板斧,也在他的面前失去了威力。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家都觉得奇怪。

水总也想提高棋艺,不惜请老蒋喝了几次酒。终于有一次,套出了老蒋的醉后真言,我们一听,全都无语。

原来,老蒋的棋艺其实并没提高,他只是学了宋江的手段。

每次轮到他下的时候,他就稳坐钓鱼台,良久不下一子,不发一言。他这一慢下来,看棋的众人就急了,纷纷提出自己的建议。正所谓“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哪怕是一堆臭棋篓子,也总能提出一招最佳的棋路来。他每一着棋都采用大家的智慧结晶,“众人拾柴火焰高”,棋艺自然也就“水涨船高”了。

宋江在群英聚会时,也是这么做的。看起来是由他最后下的决定,其实,他是在群英激烈讨论后,综合大家的意见、态度、实力、关系等等因素,然后才做出来的决定。或许,这就是领导的高明之处吧。

知道真相后,大家就更不想让他当宋江了。

谁都不愿被利用,被当枪使。

突然有一天,政府发出通告,禁止大家去六角亭下棋。

大家虽然不忿,但又无话可说。

这事,也不能怪政府多管闲事。要怪,只能怪我们没人管闲事。

梁山那一百零八条好汉,大多都是大老粗,武艺虽高,文化极低。六角亭的这些象棋好汉们也差不多,文化程度普遍不高,素质也就高不到哪里去。

有人乱丢烟头,有人乱丢爪皮糖纸,这些还是轻的。有些人尿急了,又舍不得离开棋局太久,竟然就在附近掏出家伙,就地解决。

对于这些现象,我们都劝过,可是根本劝不听,劝得急了,他们还跳着脚闹,说我们是喝海水长大的,管得宽。久而久之,也就听之任之了。

六角亭位于政府后门右侧,后门是高高的楼梯,平时没什么人经过,倒也相安无事。

也是该着出事,一个女领导赶时间,抄近路走了这条路,正遇一个好汉在路旁随地小便。女领导又臊又恼,一状告上去,就引来了那一纸公文,禁止在六角亭下棋。

民不与官斗,我们只是起着绰号好玩,并不是真正的梁山好汉,自然是不敢违抗政府命令的。而且,谁叫是我们自己理亏呢?

根据地被取缔了,又去哪里下棋呢?要是新的地方又被举报了怎么办?大家搅尽脑汁,想尽办法,却也无计可施。一时间,只能互相埋怨,干着急而已。

第二天,老蒋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原来,他昨天跑去政府请愿了。经过再三协商和保证,政府同意我们在六角亭不远处的娘娘桥上面继续下棋,那里更宽敞,也离公厕更近。当然,政府还要求我们必须做好卫生工作,每天傍晚散棋之后,要保证场地清洁。至于随地小便这种事,更得保证绝不发生。

从那以后,我们换了个新的场地,继续下象棋,继续做好汉。

在下棋基地要被取缔的关键时刻,老蒋及时出手,为大家争取到了新的基地。说起来,他还真是棋友们的及时雨。

老蒋这个及时雨,跟“及时雨”宋江又不同。

宋江接受朝廷招安,结果被朝廷当枪使,让梁山好汉们死的死,散的散。老蒋则主动找政府投诚,接受政府指导,让象棋好汉们拿到更好的根据地,而且变得更文明,更团结。

总之,老蒋终于成了我们的一把手,成了宋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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