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天我必须要离开这里。
现在是凌晨四点半,酒店叫早的电话刚刚响起。不过十分钟之前我就已经起床洗澡。一个噩梦将我惊醒,让我觉得自己很脏。
我赤裸着身子,还有水珠爬在肩胛骨的地方,像一条湿濡的虫子。电话响了有一会,我拿起随即挂掉。冰冷的合成人声一向令我感到不适。我每天都要接到那么多广告电话,里面非人的声音问我要不要买房,要不要买保险,或者向我推荐明天必定会涨停的股票。
但我不能不接那样的电话,因为可能会错失上帝。哦,客户就是上帝。这是卖奢侈品的老板告诉我的。
我披上浴巾,刚拉开窗帘,点一根烟。抽烟是个坏习惯。夜里突然降了温,窗户上密密麻麻全是露水。我伸出手指在玻璃上画了个笑脸,玻璃上的冰凉透过指尖爬进心脏,我打了个寒战。透过笑脸才发现窗外全是褐色的雾,浓烈地令人喘不过气。很快,笑脸也好像淹没在这褐色的浓雾里,变成一脸茫然的表情。
我住在八楼,不高不矮,刚好能看到这座城市的全貌。
下榻的这家酒店位于市中心,附近没多远就是火车站。这些日子我几乎每天都在深夜听见一列列火车鸣着长笛穿越这座城市,然后又在无尽的黑夜中驶向远方。
一开始我不明白为什么市中心要靠近火车站,后来才发现,那因为火车站的人流量是最多的。有人就会有吃喝拉撒,就会产生消费,进而促成市中心的发展。这是我自己悟的。
这是一座很小的城市,老板派我来这里完成一项任务,让我来这里考察市场。我再三跟乘务员确认没有下错站,心里好像有些明白老板为什么非要让我坐三天两夜的火车到西北边陲这座小城市来考察奢侈品市场了。原因不在我,在我的女友。
她太美了。
我一开始就该想到这一点,但我还是必须走这一趟。我们的生活就是充满着这样的非如此不可。如果我不来,就会丢掉工作,她还是会离开我。至少现在我们都多少有些主动权在手里。比如,她还有我们还有大学几年的感情可以回忆;而我,也可以突如其来地杀个回马枪
在这种时候,道德其实是像男人一样无用的东西。
2
但是我不记得我在这里呆了多久,这可真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我可能才刚到这里两天,也可能已经在这里呆了二十年。不然,为什么我望着窗外的浓雾感觉会那么熟悉?但无论如何,我必须今天就回去。
我背好背包,拉起行李箱的拉杆,最后一遍环视这个房间。那一床横过来的大红色被子是我的杰作。现在它正皱巴巴地团成一团,被灯光染上一层暗淡的昏黄,像一个艳丽浑圆的坟墓。
窗帘敞开着,可以看到那滚滚的褐色浓雾,正在玻璃上擦着它的背脊。床边放着一只黑色塑料垃圾桶,里面扔了两个矿泉水瓶,一个方便面桶,角落里蜷曲着几只——我暗暗数了下——是三只粉红色的安全套,闪着诡异的荧光。
我住酒店这些天,神思恍惚竟然从未注意过垃圾桶里的东西。想到和几只别人用过的套套共度有些时日,我沉积了一夜的胃酸便不禁直往喉咙里涌。要是往常,我会打电话到前台叫他们经理过来,拿出顾客的尊严来处理这件事。但现在,我没一点心情。我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已经耽搁太久了。
于是我快步走出房间,箱子在走廊的地毯上滚动滑行,发出沉闷压抑的声响。等电梯的时候我忍不住又点燃一根烟,我需要找些什么东西冲散刚才那不愉快的记忆。
开车时间是六点钟,还有一个半小时。在这期间我必须打起精神,确保万无一失。烟雾被缓缓吐出去,它们从我的肺里,嘴里,鼻孔里四散逃逸,随即去往楼外同那更加雄壮的浓雾相汇合。
电梯门打开,我走进去,侧身按下一楼。这时,我猛然发现镜子里蹲了一个人。她也正在看我。我们对视了两秒钟,彼此都有些意外。
“您好,先生,这里不准吸烟。”
“喔,该死,真是抱歉。你知道的,我必须要集中精力,所以……”
我手里拿着还在燃着的烟,找不到一个地方来熄灭它。
“先生。”
女人拿出一块抹布沾了水,示意我把烟浸到那一层湿漉漉的抹布上。刺啦一声,那一点暗红褪去了。她把烟蒂包好,小心放到整理架上。这时我才认出她来。那是娟姐,酒店里的一位清洁阿姨。
3
我认识她,或者说,我们关系不错。
有一天我去了这座城市最繁华的购物商场,确认并无任何奢侈品在售之后,就早早回到酒店休息。
当时我正躺在床上看一本书。因她的到来,我转移到了床边的半卧沙发上。当着面让别人整理自己还有余温的床铺,我感到有些难为情。我相信她也感到了,我是说,被子的余温,还有我自己的难为情。
我强忍这种不适,迫使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书上。
那是一本中长篇小说,讲的是一个话剧家的故事。他是一个知识分子,在国外生活了很久。当他抱着极大的热情回国,希望在废墟上重建祖国文化家园的时候,却发现根本一点都不了解自己现在的国家,多年的海外生活使他跟当下的社会产生断层,并且已经跟他的祖国格格不入了。
不过,他的一个新剧本倒是刚刚上演就“火了”。因为剧中他表现出对蜗居青年的消极态度,这在网上引起了公愤和谩骂,一度成为热点事件。现在,他必须要处理这件事。
“咦?这被子,怎么是横着的?”
像母亲的声音,是和蔼可亲毫无隔阂的语气。让人难以拒绝回答。
“大概是昨晚……不小心盖成这个样子的吧……”
我没有抬头,微微有些脸红。
“哈哈,你们男孩子果然还是厉害啊!”
这就是我和娟姐的第一次对话。
也许是那天天气阴沉,光线昏暗,催动的我昏昏欲睡,无心读书。我们竟然在房间里聊了许久。但是都聊了些什么内容,我的印象非常模糊。
只是隐约记得她说她在这里等一个人,一个跟我很像的人——安静,文雅,清秀,爱读书。二十年前他们在这家酒店相识,她把自己的第一次给了那个男人。男人答应她去南方辞职后就来同她团聚,可是她一等就是二十年。
现在,她在这家酒店已经从一个清洁工成为一个领班了,兼管旅客的车务事宜。但她还是坚持每天工作,她说她总觉得男人还会回来。她一遍遍地打扫曾经她们共度良宵的那间客房,试图挽救一些回忆。甚至她总感觉那男人已经回来过了,并且在酒店留下某些蛛丝马迹……
娟姐结婚已经有几年了,她的丈夫是这家酒店的司机。当年就是他开车着陪年轻的娟姐,把男人送上了去往南方的火车。她说丈夫什么都知道,但他仍然很爱她。我说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就算了吧。娟姐说她放不下,让我帮他打听那男人的消息。
我没想到自己随意的应承竟然让她高兴得手舞足蹈,像个孩子一样。她还告诉我说,在酒店,如果我需要用车,随时都可以找她帮忙。
然后她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告诉我可以叫她娟姐。娟姐离开之后,我才发现房间里凝聚着久久无法散去的茉莉花香。
4
“娟姐,是你?”
电梯里的女人抬起头,认出了我。
“我要回去了。”
娟姐惊愕地站起身,不安地在围裙上搓着双手,双目失去神采,仿佛被宣判了死刑。
“这么着急吗,不是还有两天呢?”
我呆呆地望着有些失魂落魄的娟姐,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在这个光滑澄亮的金属质的封闭空间里,所有的光线都无路可逃。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脸,轮廓清晰,皱纹细碎,皮肤白净,腮部的绒发轻轻拢到耳后。微微有些发福的脸显得一团和蔼,隐约还透露出一些膨胀的肉欲,宛然一位半老徐娘的风姿。
时间仿佛停滞了很久,我就那样困惑不安地望着她。仿佛弥漫在这座城市的大雾穿墙透壁,一股脑全部涌入了我的心里。一群乌鸦在我的脑子里乱飞乱撞,无礼而又张狂地吞食着我的记忆。
“你……”
我嘴巴张了张,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一种熟悉的陌生感将我团团围住,电梯里开始散发出令人感到窒息的消毒水的味道,让我想起不洁的石楠花。我开始疑惑那个女人是否真是那天下午同我长聊的娟姐。
“哎,瞧我这记性。”
女人恢复了正常,小心翼翼从工作簿里取出一张夹在里面的车票,
“喏,我帮你订的车票。六点发车,一路顺风!”
电梯门开了,我接好车票,径直走去前台退房。我想看一眼那张车票,但大厅灯是关着的,光线昏暗。走出电梯的时候突然一阵眩晕袭来,我不得不扶住大厅冰冷的罗马柱,才险些没有栽倒。
前台一个人也没有,酒店的玻璃门大开着,褐色的浓雾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正在往大厅里灌。有点像舞台上干冰的效果,只是这褐色让人觉得诡异。
“喂,有人吗?”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继而有女孩的回应仿佛从地下传来。半分钟后,一双手从柜台下爬了出来,大概是刚刚睡了饱满的一觉。女孩面色潮红,脸盘饱满,上嘴唇微微翘起。让我想起女友,在人最困乏的此刻,她是否正安睡在别人的臂弯。
我奇怪怎么之前都没注意过这个女孩。我问她是不是新来的,她说不是。她说我入住的那天她就在了,她接待的我。她说这些年这家酒店接待过很多旅客,但很少有像我这样特别的。我问她我特别在哪里,她不说话,只是抿着嘴笑。
“先生,请您收好。”
她双手递上发票,眼睛里有些恋恋不舍,却又仿佛期待着我快些离开。我不知道她们是训练有素,足以对任何陌生的旅客报以深情的注视,还是唯独特别如我才能享受这无上的光荣。但我无暇多想,必须要马上出发。
于是我怀着一种莫名伤痛和遗憾的心情,走出了敞开的玻璃大门,消失在外面褐色的浓雾之中。身后仿佛有人在叫我,但我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回头。
5
出酒店门左转,步行大约五分钟遇到十字路口,右转过马路直行,再走十分钟,火车站就会出现在我的右手边。这是事先查好的路线,我已经在心里默念了无数遍。
当我走进浓雾的时候,这路线也就自动浮现,仿佛是从脚下的路进入记忆。我甚至开始怀疑这条路我是不是走过很多次。但是很快我就不得不打消这一想法,因为右手边,火车站并没有如期出现。
那里除了更加浓郁几乎成为黄色大雾之外,什么都没有。我在街道上焦急地走着,慌张地走了很长很长时间,却只能听到自己清晰的脚步声。甚至我想,我是不是不小心步入了深山老林,或者无人的旷野。
本来我想叫出租,但是根本找不到一辆车。只有马路上偶尔呼啸而过的两道亮光刺破浓雾,旋即又飞快驶去,仿佛在逃避一场即将到来的灾难。而且手机信号很差,几乎没有网络。我怀疑这大雾中是否含有金属,把所有外界的信号都屏蔽了?
这我正在思考的时候,不断有身穿黑色大衣的人逆向而来,他们在招揽生意。
小兄弟,坐车吗,去火车站吗?
嘿,老乡,车就在那边,差一个人就走了。
来吧,来吧。
他们的手指在浓雾中指向千奇百怪的方向,甚至有一个人指着上方。顺着他的手指我看到了幽暗发蓝的天空中,惨白的月亮正在变瘦,几乎马上就要成为一条边界模糊的弯钩了。
我没有理会这些人。
我素来知道人心的奸诈狡猾,送上门来的,一般不会有好事。可还是不断有人来叫我,好像卖春的妓女一样。那种下贱的感觉真让我想要唾弃他们。我开始会应付一两句,后来就干脆闭口不言,只顾走自己的路,直到额头开始沁出汗珠。眼前的浓雾突然分开,赫然现出一栋高楼。
我心里一惊,那栋高楼看起来怎么如此眼熟。那,那不就是我下榻的酒店吗?难道我绕一圈又走了回来?确乎如此,半小时之前我就从那八楼的某个窗户往外眺望,看到了这漫天遍地的褐色浓雾。
刚才,我迷失在这浓雾当中了。
我焦躁地看了下时间,现在是五点一刻。我重新步入酒店,寻求帮助。
“您好,我是……”
还是刚才那个嘴唇微翘的姑娘,可是她不等我把话说完。
“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吗?”
她甜甜地微笑着,看向我,却并不看着我。
那微笑让人如此迷惑,我无法判断她是否把我这个刚刚离开的朋友认作新来投宿的旅客。但是时间关系,我不得不略去自我介绍,直奔主题。
“能帮我叫一辆车吗?我要赶时间去火车站,”我说,“娟姐,你们知道的吧……”
“哎呀,原来是您!刚才叫着您都不答应,钻到雾里就消失了。娟姐已经帮您登记了送客服务,您快去吧,司机已经等了您半个小时了。”
我转身一看,果然有一辆银色的商务车停在门口。身穿黑色大衣的司机正焦急的等待着,其他不耐烦的乘客嘁嘁喳喳地讨论什么事情,有的下车去抽烟透气。我无暇回忆何时请求娟姐帮过这个忙,道谢之后便快步登上这辆商务车。
身后传来嘴唇微翘的女孩的嘱托,
“在这褐色的浓雾里,可千万要小心啊!”
6
关上车门的一刹那我才看到娟姐正在擦酒店的玻璃大门。她擦的极不自然,仿佛是被放慢了半拍的电影画面,每一个动作都传达出悲伤或沉思。车子发动起来,片刻之后娟姐的身影就看不见了。
那一刻我心里的什么东西仿佛被切断,插在口袋中的手下意识一握,却握到了娟姐给的那张车票。车票躺在手心里,我能感觉到它票面的平整光滑,票边微微起了绒毛。不过那张票的触感分明柔软了许多,泛出一种年代久远的气息。
我猛然想起答应过娟姐的事,可却忘了问那男人的姓名或者样子。我抬头看向驾驶室,后视镜里路灯的光在黑衣司机脸上跳动。那是一张饱经沧桑的脸,跟他身上的大衣一样黑。我想如今风韵犹存的娟姐,当年怎么会愿意嫁给这样一个粗犷的男人。那必定是经历了心如死灰的痛苦吧。
正在这时,黑衣司机猛然抬起头,从后视镜里向我投来恶狠狠的目光。我连忙将视线移向别处,嘴里吹出漫不经心的口哨。
为了转移注意力,我提醒自己留心商务车的路线,我实在弄不明白为何步行却没能走到车站。但是窗外的雾实在太大,什么都看不见。
商务车一路鸣笛,凄厉的叫声划破这座城市黎明前的夜空。我只知道我们在向前行驶,但是既无法判断车子的速度,也无法看到前行的方向。
一开始我还能凭感觉知道车是在右转还是左转,但后来就渐渐模糊了。有时候仿佛是开进了一个没完没了的圆弧,有时候又来一个突然的转弯或刹车。身边的乘客把肥重的肉全堆在我身上。这让我十分窝火,但是那人睡着了,我只能忍着。他时而靠在椅背上,时而垂下头颅,猛地一点再突然抬起。有时候会微微睁开眼,看起来明明清醒了却旋即又沉沉睡去。
车里人们聊天的声音渐渐平息下去,只能听见发动机嗡嗡嗡的声音,路灯的光有规律地投射进来,在我的眼前不断闪过。
我想浓雾可能褪去了一些吧。这样想的时候心里陡然明亮,一下子意识也就放松下来,竟然在汽车的摇晃中也昏昏睡去。我感觉自己仿佛是睡到了酒店的床上。睡的很沉,双眼紧闭,身体也无法动弹。但意识却是清醒的。
我听到房卡贴在感应器上时发出“滴”的声响,随即有一双饱经风月的手放在泛着金属光泽的门把上,卡嗒一声门开了,走廊里一片昏黄的灯光直铺进来。旋即门又关上,屋内再度陷入黑暗。
我想看看那人是谁,进来干什么。但是我根本无法睁眼,也无法做出任何动作。我只能凭着意识——睡梦中的意识去感受,我感到那是一个有些年纪的女……似乎是……娟姐。
她在玄关那停了很长时间,好像在犹豫着做什么决定。后来,一切又都重新安静下来,仿佛无事发生。很久之后——我无法判断是另一个梦境的来临还是原先梦境的延续——总之,一股人体的温热和茉莉花的香味包围了我。
我开始沉醉在这温暖和花香之中。越来越温暖,越来越浓烈。随即横着的大红被子被掀开,一阵凉意袭来。紧接着,一股更强烈的的温暖和湿润包围了我……
7
“娟姐……”
我隐约听到自己的喉咙中发出细微的呼喊或呻吟,意识好像渐渐要苏醒过来。继而一阵强烈的不安降临,火车的长笛将我从睡梦中彻底惊醒。有一个念头瞬间占据了我的内心——我可能永远都无法赶上那趟列车了。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空荡荡的商务车,只剩下我一个乘客。黑衣司机正在从后视镜里盯着我看。两道凶狠但礼貌的光芒从他眼睛里射出。
“瞧我,实在太累了,可真抱歉啊……”
我清了清嗓子,打破车厢里沉寂的宁静。已经是五点半,我不得不拎起行李,快步走下商务车。我虽然自作轻松,却分明感到黑衣司机的目光像监狱的探照灯一样尾随着我这个逃跑的犯人,把我后背刺的火辣辣地疼。
几乎是在我下车的同一瞬间,车子愤怒地发动起来,开走了。我想当年他陪着娟姐送那男人回南方的时候,是不是也如此暴戾而愤怒。可是我自己呢,我自己回去看到老板和女友的时候,会不会也像黑衣司机那样被无能的痛苦所填满。
排队过安检的人很多,我拿出车票和身份证,走到队伍最前端,向别人征求插队的允许。可是没有人理我。身穿藏青色军大氅的检票员大叔看了我两眼,示意我直接进去,一眼都没看我的车票。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点火车站还这么多的人,这明明只是西北边陲的一座小城市。不过我还是乐意把自己淹没在人潮当中,这使我产生一种奇特的安全感。
车次信息在LED大屏幕上来回跳跃,我焦急地重又看了一眼手中的车票,确实是K702,没错。但大屏幕上根本没有这列车次的信息。只剩下二十分钟就要开车,难道检票已经结束了?还是黑衣司机,为了报复而故意将我送错车站?
我四下寻求帮助,目光落在一位身穿蓝色制服的女工作人员身上。她正在跟一个扛了两个大包的中年男子对话。我很奇怪那男人为什么不把包放到地上再好好说话,他的脸明明已经憋的通红。
制服女人只是看着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背景太过嘈杂,我听不清他们的对话,只能看到站不稳的男人做着各种手势。我想,也许他的普通话不大标准。
我走过去,撇了一眼他的车票,竟然跟我是同一列。
我大概猜到他的问题,这种时候,还能询问什么呢?我走上前去,制服女人的态度有所好转。于是,我和扛包男人都得知了关于这趟列车的信息。车站没错,但我们的列车晚点了半个小时。
8
那个中年男人听到晚点的消息,瞬间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把包丢到地上,差点就要哭了。我和制服女人分明都听到了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但我们对视一眼都不再说话,分别朝两个方向走去。
那个男人为什么这么赶时间,这么难过呢?不就是晚点半个小时吗?大概是他的某个亲人就要去世了吧,他急着去见最后一面。要么,就是得到了重要消息,要像我一样赶回去,回去求证被掩盖的真相,回去最后一次补救无望的婚姻或者爱情?
这时我突然想起安全套的问题。
对,我的房间为什么会出现三个别人用过的安全套?我下意识的拿出酒店的发票,发现上面赫然写着——某某避孕套五枚装,一百元。我几乎要晕倒在地上,难道商务车上的梦是真的?
我连忙拨通酒店的电话,询问他们是不是搞错了。
这时我开始怀疑娟姐,是不是她背着我偷偷做了什么事。早上她的表现实在怪异,而且,这么有风韵的女人嫁给这样的丈夫,桃色事件想必也是在所难免了。不然,当年也不会同那南方男人……
所以,是不是娟姐趁我不在的时候和别人在我的房间鬼混,然后把这笔账算到我头上?这些钱倒无所谓。但是,酒店开这样的发票,回去好让老板抓我的把柄吗?况且我和女友现在还……
想到这里,我有点后悔,作为旅客,也许不该同一个酒店的清洁员聊天太多。酒店那边说要查一下,稍后联系我。我告诉他们,最好在我离开这座城市之前把这件事搞定。
我感到又害怕又生气。可是,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只能等待酒店的消息,再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有一列车刚检票完毕,候车厅空出很多位置,我找个干净的座位坐下。拿出还没读完的那本小说,插上耳机,希望这么做能够让自己镇定下来。
故事已经进行到中间部分。
那个知识分子在和他的同事们讨论对策,他的秘书说,就让他们骂去,我们照原剧本演。就怕他们不骂。只要骂了就有流量,就有票房,就有知名度,就有……
当然了,您的知名度上去了,以后您的话剧肯定就有更多的人愿意看,而这不正是您想要的吗?您不正是想要以此来警醒国人,在废墟之上重建新的文化吗?
话剧家深深吸了一口烟,说,你让我静静,你们让我静静。一定是哪里出错了,可是错在哪里呢?
哪里呢?
哪里呢。
9
手机响了,是酒店的电话。不是前台那个小姑娘,是娟姐的声音。
“啊呀,真是抱歉,是我们这边搞错了。我打扫卫生的时候……”
我悬着的心一下子落地了,甚至都没注意娟姐差点要哭泣的声音。
“没关系,也怪我结账的时候没看清楚。那么,现在怎么处理呢?”
“您看……”
“要不这样吧,你们重新开一张发票给我送过来,我现在正在车站,火车晚点了半小时,应该来得及。”
“这样,那好吧……”
对方首先挂掉了电话。但我还是分明听到那边有男人吵闹摔打什么东西的声音。我想自己这么做是不是有点过分,毕竟那是一个很敏感的东西。而且,这段时间的房间也都是娟姐在帮我打扫。不管怎样她都推卸不掉责任,除非——除非那些是我自己用掉的。
可是我怎么能顾得了那么多?不过她的委屈可真是让人难为情,仿佛我才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很快,我又接到了一个电话,一个粗壮的男人声音。他说他正在候车厅外,让我出去取发票。我跟车站的工作人员解释之后,准备暂时出站,但是他们并不愿意帮我照看行李。我不得不向刚才那个扛包男人寻求帮助。他双目无神地点点头,可能压根没听我在说什么。我放下箱子走出去,那辆商务车就停在门口。
黑衣司机摇下车窗,瓮声瓮气地把发票递给我,还是刚才的黑衣男人。不过那声音语气,仿佛在哪里听过似的,不知道在我第一次试图步行来火车站的时候,拉客的男人里面是不是就有他?
我接过发票时,猛然意识到娟姐很可能就在车里。她肯定还有话对我说,不是关于我的,就是关于那个南方男人的。我迟疑着要不要敲打车窗,可是被黑衣司机恶狠狠地瞪了回来。
我退缩了,转身走进候车大厅。
黑衣司机仿佛向后面说了句什么,那神情颇有些轻蔑。但我什么都没听到。然后车子发动起来,飞快地离开了。
这时浓雾确乎正在散去,东方的启明星隐约可见。月亮只剩下一弯模糊的钩子,有气无力地悬挂在东半天。它并没有什么月光可以挥洒,因为地上自有大地之上自有人造灯光之抗衡。月光虽然是太阳的使者,但毕竟鞭长莫及。
想到这,我的内心竟然同时涌出一阵撒旦的狂喜和天使的悲伤。
10
事情得到了解决,我禁不出掏出一根烟,在吞云吐雾中轻松愉快的感觉油然而生。我突然想起箱子还在扛包男人那,便连忙猛抽两口往回走。可是男人已经不在原地了。我的箱子还在。他的两个大包也还在。
十分钟后我找了位置重新坐下,看书。时不时瞟两眼他的包。那是一只暗蓝一只绛紫的两个大包,那种样式的包现在已经很少见了。其实就是从前常用的包单,东西包在里面,对角两两绑在一起,可以用一根扁担把两个包挑在肩膀上。那两个大包,暗蓝的在上,绛紫的在下,好像一对虚伪苟合的恋人。
我就这么等着,可是直到验票,我没能等他回来。也就是说,那个男人始终没有再出现。
这可真是个奇怪的男人。
但我不能在这个男人身上浪费太久的时间,我需要尽快把这本书看完。因为我害怕,回去以后,我可能就永远都不会再看这些一无是处的书了。
原来那场话剧引来的危机,并不是话剧家真正的危机。他真正的危机是长久以来盘踞在他内心深处的另外一桩毫不相干的事。
那是多年以前,他为了能够当兵,背叛了他的一位好朋友——他的竞争对手。他借助政治风波,毁了他好朋友的大好前途,给自己赢取了当兵的机会。虽然最终他出于负罪感并还是没有去部队,但是他的好友却被当作政治犯抓到里面。没人知道他在里面经历了些什么,放出来就已经成了一个疯子。多年后话剧家从国外回到北京,重又遇到了那个疯癫已久,沦落到街头贩卖新鲜空气的朋友……
晚点的火车如期而至,我检票上车的时候那个男人仍然没有出现,他那两个苟合情人一样的大包就叠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两具死去的尸体。
这一切终于都要结束了。
我走进车厢,在自己的位置坐下,长长松了口气,继续拿出那本书。我看到一个很有意思的设置,这位话剧家有一个爱好,就是收集各种各样的面具。大的有一扇门那么大,小的只有指甲盖那么大。
想想看吧,一间挂满了面具的屋子,多么迷人!最终的冲突就是在他那挂满了面具的北京的家里发生的,有人把他的旧友带到了他家里,说给他准备了一个大惊喜……
11
年轻乘警找到我的时候,我正沉浸在那故事的高潮之中。他的出现让我颇有些生气,但他带来的消息却引起了我的注意。
正是从他的口中,我得知了有人卧轨的消息——就死在我们这列火车的铁轮之下。
“有个中年男人,自杀了,刚刚。”
年轻乘警在我旁边坐下,没有开场白。
“嗯,但是,”我说,“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监控显示,他不久前曾和您接触过。”
那扛着大包满脸通红的中年男人在我心里一闪而过,难道是他?
“凌晨五点五十分,您曾和他一起向工作人员询问问题。凌晨六点十分,您再度同他交谈,随后他帮您照看行李,您走出车站。凌晨六点十五分,他从监控中消失。七点零五分,我们接到电话,说有名男子卧轨自杀。”
时间点都是吻合的,我努力回忆着那个中年男人生前的一分一秒。可我想不起他穿了什么衣服,留了怎样的发型,只是记得他当时听到列车晚点的消息之后悲痛得要死,我没有安慰他。那么,他当时究竟是计划要去做什么呢?
不管做什么,肯定是一切都来不及了吧。
“但是,”年轻乘警似乎看出我的思绪已经飘向远方,格外加重了一下语调,“您是否知道,您旁边的座位为什么是空的?”
“为什么?”
“因为,”他说,“这本来是他的座位。”
他一字一顿说出的这句话,让我感到有点毛骨悚然。我看着那空荡荡的座位,不知道该怎样回应他的这一陈述。
“所以,请您一定允许我们对您进行检查。”
我虽然无法理清男子自杀同对我进行检查之间的逻辑关系,但还是应乘警的要求,拿出自己的车票。这时我才猛然发现,娟姐给我的是两张重叠的车票。一张是现在的,是我的;一张是二十年前的,是那个南方男人的。乘警例行检查,我则陷入深深的震撼之中。
因为我发现,车票上二十年前的那个南方男人,原来正是我的老板。
我呆在那里,无心再关注其他。任由乘警拿下我刚摆好的行李箱,拉开拉链,翻捡起来。我在旁边看着,那感觉非常奇怪,仿佛是他在翻一个同我毫不相干的陌生人的箱子。但里面的衣物确实都是我的。一件大衣,两条内裤,两双袜子,一个电动剃须刀。
没有什么异常。
年轻乘警正要关上箱子的时候,动作突然停顿了下来。他拉开夹缝的拉链,从里面掏出一个干瘪的盒子。
那是一个避孕套的包装盒,他轻轻一抖,两枚粉色的方形塑料包掉落下来。他朝我诡黠地一笑,象征性地说声抱歉。然后把它们放回原处,主动帮我合上行李箱,放到行李架上去。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接完电话,长舒一口气,递给我一支烟表示歉意。他笑着说,这个案子已经结了。他说,这个窝囊男人是自杀。他说,谢谢配合。他说,请您在这上面签个字。他说,人啊,还是要坚强点。他好像还神叨叨地抱怨,那两个包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东西死沉死沉的。他说完就走了。那些声音机械式地进入我的耳朵,鼓动我的耳膜,但过了很久我才明白自己听到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长久地愣在那里。在记忆逐渐恢复的同时仿佛有一个巨大的阴谋正在浮现出来,我感到头疼欲裂。这时老板给我发来两段私密视频,我看不大清,但又明确知道。随后他又发过来一句话,
“爱情,对某些人来说,就是奢侈品。”
突然我站起来,大声喊道,“不,不是这样的!事实不是这样的!这是一个阴谋!”然后我发疯了似的取下行李箱,拿出那个盒子,将它揉成一团,奋力扔出窗外。
那盒子飞得很远很远,仿佛带动了我的身体飘出窗外,我感到自己变成了古代舞龙的艺人,正在伴着身边这条呼啸的黑色巨龙上下翻飞。
窗外,火车正嚎叫着离开那座城市,冲出这令人发慌的,褐色的浓雾。星星和月亮已经消失,太阳隐在云层背后,正放射着炙热的、却尚未抵达大地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