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近江水河时,山风竟已寒凉如刃,刺穿车窗,扎在脸上。立秋后的山气果然不饶人,猛吸一口,胸腔里尽是凛冽与空旷。
车子在村口停下。那棵老松树依旧盘踞坡顶,虬枝如铁,松针在风里簌簌作响,仿佛低语着山间的年岁。树下石阶却已被水泥抹平,光滑得照不出旧影。当年我背着行囊离开时,踩的正是这石阶的棱角,母亲塞来的山韭菜花在行囊里透出辛香,一路伴我颠簸下山。如今那气味早已散尽,只余松脂的清苦在空气里浮沉。
举目四望,那些石头垒墙、泥土覆顶的老屋,竟已杳无痕迹。家家户户立起崭新的砖墙,瓷砖在秋阳下泛着冷光,整齐划一如列阵。这洁净的新颜抹去了泥土的腥气、柴烟的痕迹,也抹去了我记忆中那个粗糙温热的轮廓。村中禁牧已有十数载,曾经驮着暮色归栏的牦牛群消失无踪。草甸深处却有狍子的身影倏忽闪现,机警的耳朵如风中的旗帜,臀后白毛炸开时,像一簇跳动的火苗——自然以另一种野性的生机,填补了人迹退场后的空旷。
我照例住进村东朋友家的二层小楼。朋友端上腌好的山韭菜花,咸香微辛,仍是旧时滋味。齿间咀嚼着这熟悉的风味,目光却不由飘向窗外——隔着两道院墙,就是我那翻修过的老院。新漆的木门紧闭,窗玻璃映着天光,亮得刺眼。自父母走后,我再未踏入一步。那院墙之内,灶膛的余温早已散尽,梁间燕巢空悬,连檐下的蛛网都被新主人拂去。躯壳尚存,魂魄已杳,回去不过是徒然惊扰沉睡的尘土。
夜深难寐,披衣推门而出。寒气直扑肺腑,抬头却见星汉如沸,银河低垂,仿佛要倾泻在这寂静的山坳。这亘古的星图,曾映照过我少年时懵懂的仰望,如今又无声地俯视着游子鬓边的微霜。星光如针,密密刺向心底那处始终无法结痂的空洞——父母在时,星光是灶台边温热的絮语;父母去后,星光只是天幕上寒冷的刻度。
晨起攀向村后高地,在废弃的灵山索道站台驻足。钢索锈迹斑驳,向虚空延伸,如同一条悬垂的琴弦,绷紧在岁月的两端。当年它轰鸣着将我拽离山坳,奔向山外那个被霓虹照彻的世界。彼时只道是挣脱樊笼,谁曾想,那冰冷的钢缆在放我远行的同时,也在我骨血里勒下了无形的痕。
山风鼓荡,索道骨架在风中发出呜咽。崖下深谷云雾翻涌,聚散无常。我忽然看清,这铁索并非单纯的离乡之径——它更像一根刺入大地的长针,一头扎进繁华的土壤,另一头却如脐带般深埋于故土。当年离去的轻快,已在光阴里酿成沉甸甸的回望。山下传来隐约的鸡鸣犬吠,新的一天在炊烟里苏醒。转身沿小径徐行,山道蜿蜒,如一条解开的绳索,一端系着旧梦,一端伸向山下的新居。这绳索松开了,也缚牢了,缚住一个游子的魂灵,勒进血肉,成了归途上再也抹不平的印记。
行至老松树下,抬手抚过龟裂的树皮。粗粝的触感自掌心传来,仿佛握住了山岩的骨骼。抬头望去,松针苍青如故,在秋空里铺展成一片沉默的绿云。它看过石墙倾颓,见过新屋立起,守着山风来去,候着游子归离。半生追逐流光,自以为奔向星辰。而今方知,故园才是大地深处不熄的灯盏。纵使院墙改易,至亲永诀,那松风星辉,依然悬在记忆的深谷之上,引渡着迷途的魂灵——人寻到了这光,才算是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