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近午时,光景正好。母亲挨到书房门口,影子斜斜地探进来一点,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她声音里掺着一种陌生的、试探的软和:“儿子啊,咱们中午吃面条,还是吃饺子呀?”顿了顿,又说,“面条你怕是不爱吃了,要不……吃点米饭也成。儿子,你说呢?”话尾悬在那里,她的眼睛却一直悄悄凝在我脸上,那目光不再是巡视领地的日光,而是成了水面上颤巍巍的月光,亮是亮的,却全是小心映照别人的姿态。我一时怔住,喉咙里哽着些什么。这个曾挥着扫帚,能追着我穿过半条胡同的女人,如今连一餐饭的滋味,都要先从我眉宇间讨个首肯了。
记忆里的她,不是这样的。她曾是这片小小疆域里,说一不二的王。
她的王权,是具象而凛然的。童年时,我若敢对她端上桌的饭菜皱一下眉,那迎面而来的,往往不是道理,而是一记干脆利落的巴掌,带着风与炊烟的气息。我膝盖磕破了,涕泪横流,她一边用棉签狠狠地摁着碘伏,疼得我龇牙咧嘴,一边训斥声斩钉截铁:“叫你瞎跑!现在知道疼了?”那语气里没有商量,只有因果铁律。我生病不肯喝那苦药汤子,嗷嗷哭着抗拒,她便能一手捏住我的鼻子,用腿夹住我乱踢的脚,另一只手稳准地将药灌下去,任我挣扎得像条离水的鱼。那时节,她的爱是铠甲,是戒尺,是屋外呼啸的北风里,那一炉不容置疑的旺火。就连父亲,若是想在我受罚时插一句嘴,那火星子也必会溅到他身上去。她的理直气壮,是我们这个家赖以运转的轴心,沉甸甸的,让人安心,也让人生畏。
这江山,是从何时开始悄然易主的呢?
或许,线索早已埋下。是我第一次对着她从集市淘回的“宝贝”古董——一只粗陶碗,不经意间露出城里人审美的轻慢皱眉时?是我拿着包装精致的进口食品,对她说“妈,这个更好,您那个过时了”时?还是更决绝的那个分水岭——父亲猝然离世之后?父亲一走,这个家忽然空旷得只剩我们母子二人。她回头望,仿佛看见自己守了半辈子的疆土,风俗与规矩,正被一种名为“时代”的、更广阔的洪流迅速冲刷、稀释。她手里握着的旧地图,忽然就找不到我这座新城池的坐标了。
我这才惊觉,她的“王位”并非被我推翻,而是她自己在无声无息地、一点一点地禅让。连同那王权一并交出的,是她曾经的笃定与锋芒。如今,她说话总缀着游移的尾巴:“要不……”、“那也行吧”、“算了算了”。给我盛饭,那碗白米饭在她手中竟有了千钧重量,她的目光要在我碗与她勺间逡巡好几个来回:怕盛多了,我嫌赘余;又怕盛少了,我不得饱足。她仿佛一个初入宫殿的新臣,在反复演练礼仪,生怕行差踏错。她确认的不再是饭菜咸淡,而是自己存在的“合适”与否,是那深藏心底、不敢言说的恐惧——怕自己成了我的“拖累”。
这“拖累”二字,何其沉重。它比扫帚更伤人,比岁月更锋利。它让一个曾为我撑起整片天空的人,在自己儿子面前,活得像个等待批阅奏章、时刻担心被斥退的孩童。
于是,我开始了另一场沉默的“复辟”。我告诉自己,在她面前,我必须是个“没脾气”的儿子。她做的饭菜,即便咸了淡了,我也必定大口吃完,赞一声“还是家里的味道对路”。她指的路,哪怕绕远,我也欣然跟随,说一句“妈记性真好”。她那些重复了千百遍的、关于节气与添衣的唠叨,我每一次都像首闻圣谕般郑重颔首。我用最拙朴的孝行,演练着一场无声的朝拜。我在用全部的行动,笨拙地、执着地向她叩首:您永远是我的王。您的疆土或许在变迁,但您的权杖,我从未想过接手。您的规矩,永远是这方屋檐下最高的律法。
我们总在谈论长大,谈论逃离,谈论更辽阔的世界。却未曾细想,我们长大的另一重意义,或许并非接管,而是守护。守护父母那份曾经为我们撑起世界的、理直气壮的尊严。当他们开始看我们脸色,那并非脾气的收敛,而是他们在时代列车疾驰的窗口,看见自己熟悉的风物飞速倒退时,产生的深深眩晕与恐慌。他们怕的,不是我们的责备,而是自己的“无用”。
别让他们在我们面前,活得像做错了事的孩子。这或许便是我们成年后,最庄严的一场修行。我们的背影可以走向地平线,但我们的目光应始终为他们留一盏灯,照见他们无需更改的、王的模样。因为,他们的江山,从来不是疆域与威仪,而是我们。而我们能为他们守护的,也唯有那份他们曾赋予我们的、爱的权威。
窗外的光移了位置,母亲还在等着一个关于午饭的回答。我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将她那双因常年劳作而粗糙的手握在掌心,就像许多年前她握住我学步时踉跄的手。
“妈,”我说,声音是我能发出的最稳重的锚,“我想吃您擀的面条,要多浇两勺您炸的酱。您指道,我给您和面去。”
她眼里的月光,轻轻动了一下,渐渐凝成了一小片安实的暖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