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踏入城市,已然是她步入暮年之时。在她年轻岁月里,活动的最远距离不过是岩坦区(如今称作岩坦镇)。那时,我们尚是孩童,倘若某天瞧见母亲换上洁净衣衫,用火钳卷弄头发,便会满心好奇地发问:“妈妈,您要去哪儿呀?”母亲总会佯装嗔怒,回应我们:“去温州、杭州、上海,你们要不要一起?”言罢,她轻轻掸去刚涂抹白色粉笔的小白鞋上的灰尘,换下脚上的解放鞋,抻平衣角,拢了拢头发,便出门而去,只留下我们几个孩子在原地小声嘀咕:妈妈要去杭州咯。
母亲虽不识字,却是个十足的“能人”,家中所有对外事务皆由她一手操持。农忙时节抢收抢种时喊人帮忙,向邻里借耕牛,为我们向熟人借学费等等,无一不是母亲亲力亲为。她常把要去温州、杭州、上海挂在嘴边,实则不过是在倾诉内心对这些地方的向往。温州、杭州、上海那般遥远,又怎可能早上出发,傍晚就能归来?实际上,母亲不过是去岩坦区或溪口乡购置生活生产所需之物。
八十年代,在我们农村,别说是杭州、上海,哪怕仅仅是温州,都仿若遥不可及的“传说”,令人心生向往。记得我读初中时,学校组织旅游,有两个选择:一是温州江心屿,需缴纳 5 元出游费,可乘坐中巴车往返;二是大若岩陶公洞,费用仅 3 元,但只能乘坐三轮卡。大若岩位于岩头区碧莲镇,离学校较近。同学们都渴望去更远的温州城游玩,然而因费用考量,我最终选择了大若岩,就此错失一次进城机会。至于母亲,更是不会无端花费大价钱去温州。
改革开放的浪潮涌起,经济飞速发展,给广大农村人带来诸多赚钱机遇。母亲头脑灵活,与众多进城做护理工作的妇女不同,她选择进城“做买卖”,主要是将家中农产品运往温州城,卖给城里的小商贩。
母亲做得最出色、交易量最大的当属落花生和板栗。这两样皆由她和父亲亲手种植、采摘。秋日里,黄澄澄的板栗树上,挂满了长满尖刺的板栗果子,秋风拂过,板栗从熟透裂开的栗壳中纷纷掉落。母亲与父亲头戴箬笠,手持柴刀,在柴篷间一颗一颗仔细捡拾板栗;地里的落花生也到了收获时节,天未亮,母亲和父亲就赶到地里,将落花生连根拔起挑回家,夜里就着煤油灯把花生从藤上摘下。他们挑出嫩的、品相不佳的花生,把饱满、卖相好的装入蛇皮袋。次日凌晨,父亲挑着袋子来到公路边,等候发往瓯北码头的班车,再搭乘渡轮抵达温州安澜亭码头进城。
母亲的花生和板栗都挑到“十三层”后面的弄堂里交易。“十三层”是当时温州城最高的建筑,堪称标志性地标。那里有位热心的老奶奶,充当“中介”角色,待买卖双方谈好价格后,她负责过秤促成交易,并收取少许“交易费”。要是哪天母亲带的货物多,当天卖不完需留待次日,老奶奶还会提供一条被子,让母亲能在弄堂里过夜。
彼时,我们兄弟几人都已在温州城里安家。只要父母挑着花生、板栗进城,我们总会早早赶到“十三层”,等着看母亲卖货。
母亲将装满花生或板栗的蛇皮袋子在弄堂一字排开,打开袋口方便商贩查验。早餐过后,商贩们陆续来到“十三层”。他们抓起一把花生,放在左手掌心,用右手两根指头捏一捏,放下后又从另一个袋子抓一把再捏。随后问道:“你这花生咋卖?”母亲答:“3 元一斤。”商贩还价:“你这花生不够饱满,2.8 元卖不卖?”母亲坚持:“我这花生都是精挑细选过的,就 3 元一斤,一分不少。”商贩见母亲不肯让步,便伸手往袋子底部戳,从中间位置抓出一把查验,发现并无次品,这才同意 3 元一斤成交。一旁的父亲脸色渐渐难看,他不喜自己种的花生被这般挑拣,觉得自家种植的产品就像自己的孩子,个个完美无缺,容不得他人嫌弃。见父亲似要发火,母亲赶忙扯了扯他的衣角示意忍耐。待商贩数着袋子让老奶奶过秤时,父亲的脸色才缓和下来。母亲笑着付了老奶奶“过秤费”,一笔生意顺顺利利地完成了。
母亲进城的方式,以 “贸易” 开启,在当时的环境下,可谓别具一格。随着年岁渐长,母亲上山下地劳作的次数越来越少。每年收获的板栗,以及自家少量种植的花生,大多都分给了我们兄弟几个。母亲手头也有了些积蓄,闲暇时间增多,便琢磨着改变生活方式。我们几个在城里的兄弟,时常邀请她进城同住。母亲总是善解人意地说:“你们都成家了,媳妇又都是城里人,妈一个农村老太太和你们住一起,多有不便。” 尽管我们再三解释,说妻子们都很好相处,不会有她担忧的那些问题,母亲却依旧顾虑重重。但最终拗不过我们的坚持,答应和父亲进城试着住一段时间。
以前,母亲和父亲在 “十三层” 卖完花生,当天就会返回乡下。偶尔没卖完,便会连夜守在弄堂里。母亲说,搬东西麻烦,夜里要是有人来拿货,还能做笔生意。这次进城,是纯粹来住下的。我开车去接母亲,车子行驶在车水马龙的人民路上。在十字路口等红灯时,母亲看着前方拥堵的车道,又瞅瞅对面空荡荡的车道,忍不住 “抱怨” 道:“看着真让人难受,那边一辆车都没有,咋都挤在这边呢。” 我忍不住笑了,赶忙解释说那条道是给反方向车辆行驶的,在城里大家都得遵守交通规则,不然交通就乱套了。母亲听后恍然大悟:“你这么一说,倒还真是这个理儿。”
母亲从未真正在城市生活过,住在我家时,一会儿起身到窗前向外张望,一会儿又坐下,眼神四处打量,显得局促不安。为了让她和父亲住得自在些,我特意买了母亲爱看的武侠片碟片播放,可母亲依旧如坐针毡。艰难熬过一夜,第二天早上,我给母亲烧了一碗黄鱼面。没想到她吃过后,直说这种烧法鱼腥味太重,自己是勉强吃下去的,说完便哈哈大笑起来。笑罢,母亲一脸严肃地告诉我,她想回乡下,觉得在城里就像坐牢一样,日子又长又难熬。看着母亲六神无主的模样,我实在不忍心,只好送她回了乡下。
母亲最后一次进城,是因为身体抱恙,只能到城里就医。我在医院附近给她租了一间房子。曾经在城里一天都待不住的母亲,生病后也只能无奈接受这在她眼中如 “牢笼” 般的城市生活了。
看着病床上的母亲,我心中满是感慨与心疼。这座对母亲来说既陌生又格格不入的城市,此刻却成为她不得不依赖的地方。母亲的进城经历,就像一部时代变迁的缩影,承载着她对生活的坚韧与无奈,也让我越发珍惜与她相处的每一刻时光 。